學達書庫 > 黃仁宇 > 黃河青山 | 上頁 下頁
沒有特定地點:只不過是歷史學家的反省(4)


  為維持龐大的軍隊、公務人員及其家人,國民黨政府在內陸省份實施「田賦征實」(以實物納土地稅),至於如何進行,幾乎沒有留下記錄。就我們所知,其過程不可能井然有序。從背景因素來說,稅籍不過是一堆混亂的舊資料,幾乎沒有兩個縣採用同樣的編排標準。有些地區明白承認,原始資料是明朝時留下來的。徵稅時通常算出穀物有多少擔,折合成銀兩後,再換成為法幣的元及分。基本稅率很低,但有無數的附加稅捐,每個地區都不一樣。而且,佃農還進一步劃分他們的小塊土地,加以出售或抵押,但沒有同時移轉納稅義務。

  這些習慣行之有年,唯一的結論就是,許多納稅人僅能口,稅後所得要分配給地主、承租戶、佃農和債主,人人只分到一點錢。這些背景因素造成土地稅收一開始就很微薄。雖然回歸以實物納稅,但無法避免在無數情況下稅負忽然大幅增加。地方官吏和村長不知用何種公式定出地區的配額,這種方法無異要求用中世紀的制度來承擔現代戰爭的主要財政負擔,悲劇的下場一定很常見。白修德報道,河南有一次發生饑荒,國民黨軍隊仍然向人民徵收食物,使饑荒更加惡化。情勢使然,類似的情況一定曾發生過。

  美國加入太平洋戰事後,華府贈予中國三億美元,以穩定通貨。部分的錢用來在美國購買黃金,再運過「駝峰」,在中國市場出售,換成法幣。這個措施的好處是可以抑制通貨膨脹,但很少人提到。不過,美國大眾卻常被提醒,這批貴重金屬落入和國民黨關係密切的有錢人手裡,最後轉入美國投機市場,並在西半球購置不動產。重慶國民參政會中的部分成員大為震驚,竟天真建議,請美國列出這些人的姓名及資產,以便課稅。但見識較廣的同事告訴他們,這種請求絕對得不到西方民主國家的尊重。

  為什麼國民黨不能像共產黨一樣,積極運用鄉村的資源?下一章會有完整的回答,部分原因和共產黨的本質有關。但簡單的說,中國土地持有制度是過去數百年來法律和社會制度的產物,符合當時封閉和不具競爭的地位,問題大到無法片面改革。如果沒有重整村落,就無法在行政上擴大稅收。在抗日期間,共產黨算是部分成功,原因在於他們可以不必靠上層結構來運作。他們的核心幹部並非官僚,徵兵和賦稅不必符合以都市中心為網絡的組織要求。由於這層關係,共產黨的戰爭行動必須有選擇性,而且要零星。然而,其特殊的動員方式已和國民黨產生衝突,因為後者必須守著「法治」的綱領,才能維持內在的凝聚力以求生存。

  我隨著朱世明將軍到臺北時,更加肯定我原先的想法:蔣介石必須包容身邊的各種元素和人物。如果蔣介石比實際上能做主,他可以逮捕朱將軍,或是讓他繼續當國民黨的外交官。讓一個自己信任的副手被吼出辦公室,又私下表達對他的個人關懷,這樣毫無邏輯可言。這次事件的意義必須對照蔣的個性來看:他並非沒有決心的人。孫中山去世後,他在廣東的作為充分證明他善於採取迅速的行動,不論是否有父親告訴我的許崇智這一段故事。1927年4月,他突襲共產黨,再度展現他的敏捷。即使是毛澤東,回憶起與蔣在江西的五次對戰中時,也只差沒公開稱讚他,在起初的挫敗後,還能迅速集結軍隊,繼續作戰。上海之戰並非失誤,而是一次賭博。也就是說,局勢需要蔣採取行動時,他不曾猶豫過。

  蔣介石最大的敵人來自後方。為求繼續作戰,他必須團結一群各省強人和政客。由於他不曾完全掌權,因此不可能有更大的決策力。他接掌政權時,中國還沒有經濟或財政基礎,不足以像現代世界統一的國家一樣行動。一般認為他無意改革,但其實剛好相反,國民黨政府在他統領之下開始許多革新的計劃。在抗戰前,農村信用機構和合作社都已設立,鄉村改造學校已準備就緒。國民黨的中央政治學校下設農鄉管理系,我的朋友范長江一度就學。在戰爭期間,也採取類似的措施。在湖南的南嶽,甚至還有一個遊擊訓練班,除傳授機動戰爭的戰術外,還設有鄉村動員的課程。這些努力全都一敗塗地,原因很熟悉:在中層階級沒有足夠的社會關係,無法據以建立有效的指揮管道,而在鄉村地區,整體的下層結構近乎明代時的架構,不像20世紀應有的組織。

  蔣為求心安,安撫以前敵人,疏遠他的朋友和追隨者時,無法得到外國觀察家的尊敬。我從《史迪威文件》首次得知,即使他的妻子和妻舅,也被他視為只能信任一半的政治夥伴。難怪史迪威不屑地形容他是「花生米」。

  我起初尊敬蔣介石,也許正如郭沫若所說的,因為我是他的「忠誠信徒」。但隨著時間進展,崇拜轉成同情的瞭解。身為歷史學家的我最後終於看到,對於國民黨運動和其領導人蔣介石來說,命運賦予他們的行動範圍相當有限。

  書寫這些段落時,我完全清楚,蔣介石很容易被抨擊,不太容易替他辯護。我無法替他1927年4月12日在上海的行動辯解,當時他沒有預警就逮捕共產黨員和勞工工會分子,隨後將這些人加以處決。我看不出他的恐怖統治有何智慧,連左派作家都被詛咒成一般的罪犯。即使我看出他維持秘密警察有其技術上的需要,我還是無法認同這群缺乏思考能力的人所犯下的殘暴惡行,我也提不出蔣不應負責的證據。但這些都無法阻止我澄清蔣介石的歷史地位。他跨出大膽的步伐,正吻合歷史向前進的脈動。因此,即使失敗了,國民黨並非一無是處,更絕非只是退化的象徵。也因為這些原因,許多中國的飽學之士雖然沒有政治的野心或興趣,卻願意替蔣介石的國民黨貢獻心力。

  我認真思索,得到以下感想:與其說蔣介石在領導公共事務時投注自己的性格,以求自己的滿足,不如說他準備好迎接註定的命運之約,以求領導公共事務。我初次看到他是在1939年。在成都中央軍校,我們聽到「我們的校長」要來時,整個學校一片騷動。我們把整個學校裡裡外外翻了一遍,四處擦擦洗洗,給每個器具上油,預期他會來檢查。但最興奮的是,我們即將有機會和傳奇般的偉大人物面對面。我們全都知道,蔣介石有一度和幫會扯上關係。即使是我們的政治部主任鄧文儀少將,身為親近蔣的弟子,都不諱言,他曾在上海股市中賺了一票。

  在我們的印象中,蔣是大膽無畏的英俊年輕人。這樣的印象大半來自經常被刊登的一張照片,拍攝時間是黃埔軍校成立時,照片中的他擺出很帥的姿勢,整理他的手套,似乎象徵他隨時準備行動。這時我們也已讀過王柏齡將軍的回憶錄。他在書中揭露,蔣不僅以個人信用借錢來維持軍校,而且還親自設計國民黨的軍服,包括非常僵硬的環孔,讓帽子向上翹,展現革命軍人的精神。他有一度甚至想讓第一期生在三個月內畢業,認為再稍微拖延,中國就沒有機會重生。到此時為止,依我們的標準而言,他具備偉大名將的種種條件:敏捷堅定,愛冒險,有想像力。即使只是名義上,但能當他的學生就讓人心滿意足了。

  等到我們見到本人,失望到了極點,簡直無法以文字描述于萬一。雖然教官事先警告,校長來時,如果誰弄亂了隊形,就是犯了嚴重的過錯,一定會遭到禁閉的處分,但校長致辭時,一些學生傾斜身體,希望能看清楚演講人,後排的學生則踮著腳尖。但他們的熱誠並沒有得到報償。蔣介石的態度既不敏捷,也不堅定,他動作緩慢又刻意。他的演說既無冒險精神,也欠缺想像力,只有枯燥無趣。我們期望是軍人對軍人間的談話,像關起門來討論當今局勢,或是多少提到他過去的光榮歷史,但這些期望全落空。他花了一個多小時告訴我們,要嫺熟基本工夫,只要熟練基本戰術即可,如果費心去思考戰爭的信念、概念,甚至戰略,都是浪費時間。如此這般,我們仰賴領導我們贏得孤注一擲的戰爭,進而改寫歷史的人,談話竟然像是教練班長一樣尋常。他還老遠從重慶來講這些東西!在和他同地位的戰時領袖中,沒有人像他一樣發表如此無趣的演講,不過也沒有像他一樣身兼所有軍校的校長。

  等到我們要朗誦「軍人讀訓」時,他又親自當起教練班長。不過,他卻缺乏教練班長的體力和壓迫感。「我念一則時,」他輕聲說:「不要和我同時念。等我念完後,你們再複述一次。」他如此講究細節,追求完美!但是國語的「服從為負責之本」在他濃厚的浙江口音下卻成了「屋層外無炸資崩」。後來我們就以嘲笑和模仿可憐的校長為樂。我可不願當蔣介石的公關人員,即使是最能幹的新聞官打造出的公眾形象,他本人都可以輕易摧毀。

  又有一次,站在講臺上的蔣突然發現,身為軍校董事的戴季陶居然站在台下的聽眾中。他停下演講,請戴和他一起站在臺上,但戴客氣婉拒。邀請愈來愈急迫,但戴非常謙虛,以同樣的決心拒絕。其後數分鐘,我們聽到麥克風傳來我們的校長蔣介石的聲音:「嗯嗯,請,請!」戴的聲音沒有連到麥克風,但從延長的懸疑氣氛中,我們可以推測出正在進行某些對話。這場謙虛的拉鋸戰終於結束,戴順從請求,走到臺上,蔣才又繼續演說。站在聽眾中的我心中懷疑,這些就是我所崇拜的人物嗎?如果在數千名頂著鋼盔、站在太陽下的軍校生之前,都無法避免虛華不實的形式主義,在處理更重大的事件時,他們的優先順序只會更值得質疑。

  多年後,我讀到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的有趣記載。司徒雷登博士曾任燕京大學的校長及美國駐中國大使,他知道抗戰勝利後,蔣介石喪失了中國年輕一代的向心力。他於是去見蔣,建議他採用對年輕人更有訴求的計劃。他建議,蔣可以啟動任何「危險」的計劃,點燃學生和年輕知識分子「喜歡冒險的熱情」,讓他們轉而成為他的「自願宣傳者」。整個故事顯然很矛盾,因為司徒雷登博士是傳教士般的教育人員,理論上應當教導人和平生活,而他建議的對象不僅領導全國投入歷史上風險最高的豪賭中,而且自己在一生中指揮一場又一場的軍事戰役,從不間斷。平靜安寧絕非他生命的特色。

  這些事件的不可解,以及整個蔣介石現象的謎題,只能放在更大的參考架構中,才得以就技術方面來解釋。我要重申,公平地說,蔣應該被視為歷史的產物,而非操縱一切的人物。就某一方面來說,我在成都見到的他,不再是數年前在廣東創設黃埔軍校時的他。蔣設立現代化政府的外觀後,也替自己創造出最尷尬的處境。他無法製造出讓政府系統運作的下層結構,只能讓一切維持現狀。戰爭爆發前,在南京政府掌控下,國家經濟的現代層面或許還有希望擴大成相當的規模。但1937年戰爭開打,一切的可能就此被打碎。司徒雷登提出建議時,蔣已經變得更絕望,因為在八年的求生奮鬥後,內戰竟接踵而來。

  至此一切都很清楚:中國的命運系於鄉村改造所產生的突破。這個主題雖然常被討論,卻可以證實一個例證豐富的解釋,解決長久以來的指控,因為直到現在,國民黨和蔣介石仍被指責在這方面有所疏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