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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特定地點:只不過是歷史學家的反省(2)


  孫先生的党人,也就是自稱「中華革命黨」的這群人,被迫有所因應。父親返回湖南後,旋即遭到逮捕,原來當局懸賞捉他。他在友人暗中幫助之下,在千鈞一髮之際逃脫。我的一位堂兄就沒這麼幸運了,他被送到北京去,擁護帝制人士把他放在鐵床上,下置炭爐,要他招出秘密情報,要他叛黨,他就在被火燒的情況下被折磨至死。但雲南起義和輿論獲得最後勝利,袁世凱被迫取消稱帝計劃,羞憤而死,時為1916年。許崇智將軍重回崗位,先在福建,後來到廣東。父親也重當參謀長。

  但袁世凱之死並沒有帶給中國和平,只是象徵開啟了十年的無政府狀態。次年,中華民國分成北部和南部。當時的大元帥孫中山首先提出「北伐」的概念,如果當時加以實行,就可以算是「三次革命」。但他的廣東政府也是南部各軍閥搶奪的目標,單是清除這些軍閥就可以構成「四次革命」。這時我父親覺得已受夠革命了,他回到湖南,和母親結婚,次年我出生。戴愧生先生確定,這時他勸我父親回來完成未竟的任務,但並沒有說服成功。他並不知道,他的戰友已變成顧家的男人。事隔多年,他在東京碰到昔日戰友的兒子,但這個兒子已經三十二歲,正要展開自己的流亡之路。

  我童年時,就已意識到父親比同學的父母老很多。但我並不知道,父親和我相隔的這四十歲,代表整個家庭跳過了一代,也讓我直接接觸中國追求現代化過程的延長奮鬥,這場奮鬥在他之前就已展開,在我這一生恐怕還不會結束。情勢如此,卻帶來一些不便。父親提早退休,第一個付出的代價便是貧窮。全家不曾餓過,但我們少有特殊享受,簡單的正餐外更少有點心。長沙街頭販賣著番薯、烤花生、烤玉米和韭菜盒子,陣陣香氣一再提醒我,我從童年一直餓到青少年。中學開始上英文課時,我好盼望能擁有生平的第一枝鋼筆,但我們家的預算只容我帶一枝墨水筆,再加一罐墨水!下雨時,同學在鞋子上加橡膠套鞋,閃亮又時髦。我卻笨拙地踏著木屐,發出惱人的聲音,令我無地自容。我抱怨上述情事時,父親會告訴我他年少時的故事。但我的小小心願沒有得到滿足,一點都不相信我們家的困苦和中國的命運有任何關係。

  父親顯然對許崇智將軍的評價不高,但他的這位長官兼「教師」由衷信任他、提拔他,因此在傳統的忠誠及他的自尊驅使下,他不可能去蔣介石的南京政府謀職,而說起來在舊國民黨的階層中,蔣還在他之下。他同時還考慮到,他離開黨也很多年了。在湖南,他接受地方政府零星的工作,不但薪資少,還得忍受素質能力不如他的長官的羞辱。但他沒有其他選擇。母親常告訴我和弟弟:父親犧牲很多,他希望我們日子過得好一些。我們應該專心學業,準備上大學。父親希望我們當工程師,或是靠建設性的工作來體面賺錢,不要當政客或軍人,更絕對不要當革命黨人。

  對緊張和過度擔心的父母來說,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的長沙絕非居住的好地方。在「白色恐怖」時期,三天兩頭就出現公開處決共產黨人的場面。甚至很難避開街上的行刑隊伍,因為太過尋常了。通常隊伍前會響起尖銳的號角聲,士兵亮出槍尖上的刺刀,大叫:「殺!」囚犯的手被反綁,在推擠之下走過街道,有的面如死灰,有的臉色潮紅,大吼大叫,表達不滿及反抗。他們甚至無法有尊嚴地死。

  傳統的死刑令是把一小片紙貼在竹片上,掛在犯人的脖子,紙片上用黑筆寫著犯人的名字,但上面用紅筆重重畫上一筆,象徵依法結束犯人的性命。在隊伍中總有光腳的小孩穿梭奔跑,興奮地咧開嘴,將整件事當成玩樂嬉鬧的場合。不論犯人是恐怖分子,或是理論上贊成階級鬥爭的書呆子,在執行死刑時都沒有差別。顯然有些年輕男女是受到牽連才喪生。有時也看得到青少年。

  公開行刑的恐怖深深震撼了小學時的我。父母不准我太接近執刑的現場。但有一個叫做邵先慧(音譯)的同學比較大膽,他先看過後,再轉述將他嚇壞的經驗:他想看清楚一些,於是爬到附近的樹上。第一個犯人被砍頭時,脖子一下子就消失了,原本是肩膀的地方噴出一堆血。同學說,他被嚇壞了,緊緊抱著樹幹,閉上眼睛,後來才發現自己的指甲抓著樹皮。他不記得自己如何從樹上爬下來。

  在1930年,毛澤東的第二任太太被處決,楊開慧是我三舅母的親戚。三舅母目前住在常州,透過她,我們瞭解這個事件的一些細節。法官判死刑時,會讓犯人選擇槍斃或砍頭。她選擇前者,因為她不想讓頭顱被掛在公共場合示眾。在毛澤東被宣佈是公眾敵人時,他的妻子留在家中,拒絕逃跑,因為她認為自己並沒有涉入政治,不應為丈夫的行為負責。她的審判只是形式,甚至連死刑都不是由法官宣判,而是由省主席何鍵直接下令。劊子手並沒有讓她迅速死亡,她身負槍傷,倒在地上掙扎。後來處理遺體的人發現,她手指甲裡全是泥土。

  三舅母的弟弟向鈞,也被當成共產黨員處決。行刑前一星期,我父親去獄中看他,勸他請求寬恕,才不致送命,但他斷然拒絕。他死時,只有二十出頭。他的死在我們家投下陰影,父母親提到他時,都會降低音量。

  我念中學時,我們的學生代表大會蠢蠢欲動。代表大會雖然和共產黨沒有直接關係,卻要求撤換省主席任命的校長,並質疑軍訓課的存在,這也觸及省主席的權威。父親要我置身事外,我不聽,他居然親自跑到學校,看我是否成為活躍分子,讓我又羞又氣。我氣急敗壞,因為父親再也找不到在同學前羞辱恥笑我的更好方法。等我稍微冷靜一些後,父親才對我解釋,激進主義很少出自個人信念,通常是來自社會壓力。在大眾壓力下,可能做出事後頭腦清楚時會後悔的許多事。我瞭解他為人父母的焦慮,但我並沒有被安撫。青少年不可能自滿于當老爹的嬰兒。

  多年後我才開始體會他話中的要點。由於省主席何鍵的干預,這場學生抗議失敗的一塌糊塗。校長仍然留任,必修的軍訓課仍然照舊。在這起不成功的事件中,高喊大罷課和示威最大聲的四十五名同學,全都被退學。由於拿不到轉學許可,他們無法進入湖南省任何一所公立或私立學校。我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如何,如果有些人變成共產黨員或是立場左傾,我也不覺得訝異,因為在當時是很常見的事。就這點來說,共產黨結合了敵對或不滿國民黨政權的人,一開始不見得和馬克思主義有關。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們就應該聰明地想到,校長的撤換、以及軍訓課的時段和長度,雖然頂多不過是地方的事,但仍和全中國的政治之間存有可疑的關係。連蔣介石都沒有辦法進行全面改變,因此我們就應該謹言慎行,因為稍微介入可能演變成認真投入,連自己都不自覺。

  因此,我們應該當懦夫,乖乖接受命運的安排?不,父親向我保證,他只是希望我們不要成為不折不扣的傻子。說也奇怪,他要我們謹慎的根本思想,和毛澤東激進行動的根本思想幾乎沒有差別:革命是醜陋的字眼。革命是對自己的同胞宣戰,因此不值得歡欣鼓舞,也不值得誇耀稱讚。但父親的訊息不同於別人的煽動造反。父親的想法自然而然會導致以下的結論:要盡可能避免革命的發生,如果避免不了,個人應注意其缺失和詭詐之處。以父親在民初的親身經驗來說,革命黨人失敗就成為烈士,但革命党人的領袖成功時就可能變成軍閥。除了許將軍以外,父親還非常瞧不起黃興。

  黃興也是湖南人,但不是我們的親戚。1911年4月,離武昌起義只有幾個月,同盟會攻佔廣東巡撫衙門,黃興成為英雄。雖然他有藉口,但圈內人知道,起義失敗時,他逃離現場,追隨者卻被逮捕,隨後成為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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