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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根:更多的回憶(9)


  若干西方人稱蔣介石為「另一個軍閥」,雖然是貶抑的說法,但卻沒有完全脫離現實。無可否認的是,蔣介石在長江流域下游維持了「他自己的」地理基地。他的政治資本就是軍隊,他的管理非常個人化。他君臨其他軍閥的方式,就像董事會中持股最多的股東下達企業決策。他深知自己的力量,也願意承認別人的優點。但對他的批評即使不算錯,仍然不公平,因為稍微不踏實的方法根本不可行,這點還沒有人指出來過。通尼的書出版時,蔣介石號稱已當權了五年。五年後,他動員全中國抵抗日本。這樣看來,他大多數的重要決策是由時間和局勢決定的。和外界的評論者相比,從內部觀察的我們較能看清情勢。但不論蔣介石的言論,或是他的屬下追隨者的言論,都不足以為他的行動辯護。最好的方式是將一切放在歷史的大環境中,就可以從中看出,如果指責他下決定是為了自己的短期私利,這樣的說法並不合邏輯。

  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看他在1937年如何指揮軍隊抗日。在上海附近,他率領他所能掌控的最好部隊,並且要他們死守。其中部分來自於各省的軍隊,但大部分是外國人所說的「蔣家軍」,就是由黃埔軍官指揮的第一線部隊。軍隊面臨地面、海上及空中轟炸,又擠在一個很小的區域內,因此蒙受重大損失,無論就人員或無法再補充的裝備而言。史迪威將軍因此引用這件愚行,證明蔣缺乏軍事領導的能力,雖然這也不算錯。這個罪名還跟著蔣很多年,不過我們必須瞭解,在這個例子中,蔣的考慮遠超過戰略需要。他必須向西方強權證明,中國決心打一場生死之戰。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些犧牲,來鞏固他新接總指揮官的名義及實質。在國民黨半數以上的部隊裡,組成分子屬￿軍閥、准軍閥和前軍閥。在此之前,他們只是被動地服從總指揮官,要不是潛藏敵意,就是公開反抗。

  此外,在1937年,中國並沒有能力和日本作戰。一旦開啟戰事,就必須宣揚一個理念:在困境時,必須拋棄邏輯、精心策劃、甚至自保的念頭,以達成超越傳統的突破方式。成本雖然很高,但蔣介石絕對要展示他的意志,不能逃避。這雖然是發表就職演說最昂貴的方式,但訊息仍相當有效。張發奎並不是一個容易吩咐的人,但他仍然毫無怨言地接受自己的角色。四川幫尤其全力付出,投入第一師師長王銘章將軍的手下。後來王將軍戰死沙場。只有在這種情況下,蔣介石才能逮捕山東省主席韓複榘,並將以處決,因為戰爭開始數星期後,韓卻仍希望能和日本達成協議,保持中立。

  同樣的,在多數西方觀察家對蔣介石和國民黨的批評中,雖然有許多事實,卻很少有發人深省的見解。例如,只會一味指控「貪污和無能」,還通常引為這個議題的最終結論。一旦存了這種想法,學歷史的學生就以為所有的真相盡在掌握之中。他們其實並不瞭解,這項指控只導出組織不足的結果,但組織不足其實是歷史的產物,指控並沒有觸及根本的原因。為何其間的差異如此重要呢?身為歷史學家,無論是對蔣友善、敵視或中立,都需要發掘出他崛起和衰敗的背後因素。至於他多沒效率,之前已明白陳列種種因素,不必再多做解釋。一群依賴村落社區的各省強人組成鬆散的聯盟,其表現絕對無法通過現代工業社會的標準。如果可以,日本就不可能發動侵略。古巴或夏威夷都不曾有能力侵犯美國本土。在國家經濟支撐好社會架構之前,政治組織不可能先發展出運作上的效率。因此,如果極力降低蔣介石不屈不撓的努力抗戰精神,就很容易誤解整段的當代中國歷史。

  在50年代末期,我對喀爾文教派的命運預定說很是認真,甚至定期上教堂,到安亞堡的第一長老教會。我也大量閱讀馬丁·路德和伊拉斯謨斯之間的辯論,主題是命運預定論和自由意志。我的概念起先很模糊,但後來愈來愈清晰,我開始瞭解到,在動盪不安時,為何宗教教義特別重要。國家或社會進行重組時,個人也會被迫從基礎和基層做起,重建自己的思想和信念,以符合時勢所趨。不過,我的宗教信念卻很奇怪,無可避免會糾結著東方哲學。在我流離失所、對自己充滿懷疑時,猶太—基督原罪教義所散發的吸引力,一定大過在其他時期。其實這也相當合理。

  我因為連帶關係而成為政治難民。在50年代,我到臺灣是很不實際的。我應該認為自己很幸運,當時隨著朱將軍在臺北時,沒有被扣留。如果他被逮捕,國民黨高層沒有理由讓我回東京去。既然我被放行,沒有理由不善用機會。另一方面,姑且不論我對共產黨的觀感如何,我也不能回到中國大陸。那裡新頒佈處罰「戰犯」的法令,所有曾經待過國民黨國防部二廳(情報廳)的人,一律不能保釋。該法顯然是針對戰場上的特務,他們總是宣稱自己屬￿二廳,以獲得戰鬥人員的地位。事實上,這些特務都有他們自己的指揮管道。在二廳辦公室的正規官員中,很少有人能知道特務如何運作,更不要說是在外國的聯絡辦事處了。但沒關係,我曾在辦事處服務過,因此理論上曾在該廳待過數個月,從1948年年末到1949年年初。

  我于1964年離開安亞堡時,不可能知道即將發生的「文化大革命」將分裂共產黨,犧牲我朋友的生命:田伯伯(下獄)、范長江(到河南強迫服勞役)和陳儂非(我不知他的下落)。從「文革」中生還,在法庭上控訴「四人幫」罪行的證人中,廖沫沙是我唯一認識的人。但現在說這些都太早。

  我一直都很喜歡美國。除了物質上的舒適和便利外,美國生活對我有一種新鮮感。除了光鮮亮麗外,美國還有一種充滿冒險的活潑朝氣,是我無法在中國看到的。(同樣的,對有些美國人而言,中國有另一種形式的多元化,顯然這是異性相吸的原理。)如果中國不發生內戰,我也許仍會找機會去美國一遊。但在情感上,我無法覺得完全自在。就我記憶所及,美國一直是白人的國家,到50年代為止,也別無其他可能。

  雖然很安全又生活得相當舒服,我還是對自己的未來並不確定。內戰和相關事件仍然困擾我,有時我從噩夢中驚醒,仍然不停喘氣,想著處決囚犯、烽煙四起、殘垣斷壁的景象。我知道自己曾踏進聯合陣線的接縫地帶,親眼見到進行中的內戰,而且介入已相當深,但我仍然全身而退。這樣難道錯了嗎?我放棄了任何運動嗎?但又是哪一個呢?我應該待在東北,最後和鄭將軍的幕僚群一起被俘嗎?我應該站在中國的一邊,和田海男一起參加朝鮮戰爭,以在雷溫烏茲要塞所學和美國同學作戰?我應該一開始就拋棄在軍中發展的念頭,就可以幫范長江製作文告和傳單?

  老實說,有些選擇太沒有吸引力,讓我想都不敢想。不過,我雖然逃避開想逃避的事,卻覺得寂寞和無所適從。我的生命毫無牽絆、毫無目標,難道我就以這樣奇怪的方式放棄我的人生?難怪在中國的田伯伯、在密西根的教師和同學都認為,我做了錯事。我享有自由,我擁有許多人想像不到的自由,我也擁有此刻自己不需要的自由。不過,這卻是流亡者的自由,是沒有影子的人所擁有的自由。

  有了命運預定說,一切都很合理。如果該理論被放置於一切的前端,就和宿命論沒有差別。如果個人公開承認人完全不可能做出自由選擇,等於是早就心存失敗者的態度。但如果該理論被放在後部,就可能開啟接近神秘主義和心理學的領域。命運預定說可以維持一個人的自我,但又使他保持謙卑。我們必須自己做決定,同時我們必須承認,下決定時,也會引發一些無可避免的事,早在先前就已註定好。在生命中,我們似乎遇到無數做決定的機會。但後來再回顧時,每一轉折其實都只有一座橋,選擇縮小到要不要走過去。個人的傾向也已由若干因素來決定,無法由自己全然控制。在印度教—佛教的術語中,這就是「因緣」,也就是一連串的因果關係。在中國古代稱之為「道」。道家甚至拒絕區別部分與全體兩者的差別。

  對我來說,命運預定說很有用,可以在中國當代環境之下維持歷史主義。在外表上來說,1926年到1950年時期的中國似乎有無限的選擇。我們可以留在18世紀;我們也可以直接跳到21世紀。我們可以一直當中國人;我們也可以完全揚棄文化傳承。但一旦我們開始接觸現實,肩負起責任時,所有的美夢和幻影都會消失。這時才會發現,不但選擇是有限的,而且每一種選擇都已過度使用。為了讓中國能夠在這個時代生存,必須有一套通行的公式。這套公式必須可以適用於北部,也可以適用於南部;可以適用于軍事強人,同時也可以適用于知識分子。雖然不可能請農民來投下同意票,但也不能超過他們的最高容忍限度。

  這套公式必須能與時俱進,否則絕對承受不住空前的外在壓力。而且,它還必須由遭遇瓶頸的現行機構來發佈。寫到此處,我停下來問自己一個問題:憑我一個大一肄業生和軍校畢業生,為何可以和許多將軍對談,和許多文人來往?即使再自負,我也不能說自己有何特殊優點。事實真相是,在中國,高等教育是稀罕的事。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到前線去,無論是在武裝部隊或文工單位,更是少之又少。我們在內陸城市旅行或集合時,並沒有太多相關設施。就我自己的經驗來看,我可以想像中國領導人面臨的組織缺失及技術困難。

  由於有種種限制,可行的行動事實上只減少成兩種,其一是國民黨或說是蔣介石的方式,也就是說,傾全力打造一個上層結構。公開接納所有人的確是其政策,但接納進來後,必須依賴秘密警察來確保內部的安全;其二是共產黨或說是毛澤東的方式,也就是說,重建村落單位,回到基礎和基本的層次,為創造一個一致的下層結構,必須將文化上的粗俗視為美德。首先要宣揚,藝術和哲學必須為大眾服務。隨著運動的逐漸推展,必須更依賴原始性。努力推崇「高貴的野蠻人」的典範時,就必須敵視和都市化有關的任何事。

  這兩大運動彼此完全相反,但就技術面來說,兩者又必須在時間上重疊。前者不能吸納後者時,就被後者所取代。在過渡時期兩者共存的這種需求,一定是成立聯合陣線的理由。通盤考慮所有的因素後,我們更深信歷史不可抗拒的力量。雖然有許多選擇的幻覺,但對中國而說,終究只有一個問題,一個解答。已經進行一個世紀的延長奮鬥,勢必持續。因此,從頂層的領導者到底層的個人,我們每次認為正在計劃、組織、協調、全力以赴、替運動增添些許原創力、完全根據良知行事時,我們事實上是在重新調整自己的視野,將道德憑藉融入可以採取的行動中,這樣可以完整保有自己的人格和個性,同時以清醒的良知扮演歷史中的指定角色。

  有了這番認識,我才能繼續提到國民黨的歷史地位,但不需要站在防衛的立場。同時我可以將共產黨完全視為歷史的產物,不需要表示贊同或不贊同。我已經踏上行使歷史家特權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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