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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根:更多的回憶(7)


  在提出這個問題後,又隔了數千里的空間和多年的時間,我開始有了解答:中國的現實面落後理論層次的理想面。精確來說,中國並沒有準備好迎接議會制度。顧名思義,自由派必須引進漸進的立法,以擴大公民權,或是讓弱勢者也享有經濟的特權。因此必須要有選民存在,能夠支持這些計劃,並且能用法律和經濟手段來加以施行。這又必須牽涉到可以測量和協調的數字圖表。只要中國有一點點可能足以發展這樣的機制,內戰就絕對不會發生。當我說到社會因素不足時,我不必太努力就可以找到證據。

  讀者這時一定受夠了落後五碼的唐,但田漢的南國藝術學院和范長江的國新社呢?如果有足以管理的社會關係,為什麼他們得用自己的錢空手創造自己的關係呢?為什麼田伯伯必須放棄現代劇場,轉而接觸幫派和地下組織呢?為什麼懷著民族主義立場的《大公報》要在租界港口和香港殖民地維持財務的基地呢?為什麼所有的省報都是由政客、前軍閥或國民黨自己所操縱呢?為什麼林彪能在軍隊裡順利清除都市的影響力呢?更令人好奇的是,共產黨的逃亡者面臨普天之下的各種選擇時,為何向國民黨將領朋友尋求庇護呢?

  說來奇怪,到安亞堡我才初次讀到,列寧有一次形容孫中山「天真如處子」。這故事如果在中國刊登,未免失之唐突無禮。但該評語確切揭露,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自由派分子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像范長江一樣,相信自己的勸說能力足以填補本質上的組織漏洞。

  同樣地,在1957年的一個下雨天,我在密西根的遠東圖書館發現,毛澤東政府的林業部長羅隆基被打成右派分子。羅是民主同盟的重要成員,數年前積極主張國民黨的自由派改革,結果被當成左派。當時民主同盟被視為進步的組織,被美國媒體厚贊為中國的希望。民主同盟名聲大噪,部分原因在於兩名成員的犧牲。這兩名西南聯大的教授由於立場傾向共產黨,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國民黨秘密警察派出的刺客槍殺于昆明。杜魯門因此很激動,認為蔣介石本人應該負責。在一片刺激和混亂中,中國的內戰更被視為道德的競賽。很少人注意到,多克·巴內特(Doak Barnett)博士曾警告,民主同盟令人失望。這個組織的成員都是理想色彩濃厚、誠心誠意的人,雖然怨氣沖天,但毫無解決問題的邏輯。在巴內特博士訪問的成員中,沒有一位能對問題提出前後一致的解決之道。

  原來民主同盟不過是知識分子的結盟,沒有真正植根於中國社會。被謀殺的教授之一是詩人聞一多,他和持有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的羅隆基一樣,都在美國受教育,念過芝加哥藝術研究所和科羅拉多學院。他們的生活並沒有延伸到學術圈和出版界以外的地方,但是由於他們的背景使然,特別討好那些以概念方法來瞭解中國的美國觀察家。他們都說同樣的語言,因此在這些不幸的中國學者身上看到了自己。但說來矛盾,這些中國學者批評美國、讚美蘇聯時特別有勁,因此許多國民黨官員受夠他們的偏心和嘲諷,稱他們是「羅隆斯基」和「聞一多夫」。

  對於為言論自由已付出慘痛代價的不幸個人,為什麼我還如此忍心苛責呢?原因還是我們在討論歷史的全面真實。如果把羅隆基和聞一多的故事放在適當的歷史角度來看時,我們必須說,他們的鼓吹提供不干預政策的道德藉口,因此會得到美國的欣賞,但對中國的奮鬥並沒有太大的貢獻。林彪徵召農民為軍隊,對於那些以同樣方式在東北平原對抗林彪的人來說,這些人的影響是負面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以為民主聯盟或其他次級團體是內戰之外的選擇,這樣的錯覺必須被消除。他們並不是。同情言論自由的烈士是一回事,嚴肅檢驗他們的言論內容又是另一回事。除非把其間差異弄清楚,我們將無法看清中國內戰殘酷無情的性質——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暴力的內戰。

  瞭解這點後,我才能繼續證實,在加入國共爭鬥的人士中,只有少數人視之為有利可圖的良機,或是以自願的熱情投入。令人產生嚴重幻覺的是,有很長一段時間,選擇似乎操在我們手中。但大門砰地關上時,個人只能默默接受他們在歷史上扮演的角色,而多數人是由個性和偶然際遇來決定站在哪一邊。在通常的情況下,全然投入後才會產生意識形態的修辭,「主義」永遠可以被操縱和延伸。個人走投無路及面臨控告時,其信念才會加強。共同的主題就是無路可逃。在我所認識的共產黨人中,只有毛澤東的老師徐特立喜歡戰爭行為。1938年,他常在傍晚到《抗戰日報》的辦公室,討論共產黨在江西的初期進展。他描述共產黨如何處決被俘的國民黨師長張輝瓚將軍時,眉飛色舞,臉上浮現滿意的微笑。除此之外,我還沒碰到不和我們一樣關懷人類的共產黨員。

  以我的室友廖沫沙為例,在政治議題上,他有時非常頑固好鬥。我從軍校畢業後,我們又重逢,話題轉到我在軍校學到什麼。我說,為了要攻陷有壕溝保護的位置,步兵營必須給自己三個小時的時間:步兵班必須克服敵軍輕型武器的有效射程,也就是兩千碼的距離,而意外情況可能隨時發生,拖延是無法避免的,從敵軍搶來的地點必須重新安排以利我方守衛,軍隊要休息和補充裝備。如果上述種種作業無法在白天內完成,情況將令人不安。他不為所動。但我談到作戰時太重視程序,好像照著食譜做菜。「太有破壞力了,」沫沙說:「幾千名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居然用多年的時間來學這些東西。「我那一刻就瞭解,他先是個人道主義者,才是革命分子。

  我不需要哲樂將軍來提醒我,內戰會拆散家庭。沫沙的岳父熊覲玎先生是《新華日報》的經理部長,也是共產黨員。但他的兒子,也就是沫沙的妻舅熊笑三少將,則效忠國民黨。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時,他統率蔣介石第兩百師的精銳部隊。

  個人轉換政黨的例子不計其數。我向十四師報到時,我們的參謀長梁鐵豹上校就曾經是共產黨人士。陳烈中將也是,十四師就隸屬於他率領的五十四軍之下。我到印度時,駐印軍的委員是盛岳少校。他不只是前共產黨員,還是所謂的「二十八名布爾什維克黨人」其中之一。這一小群學生曾在蘇聯受訓,是早期中國共產黨的凝聚核心。

  即使是對特務產生僵化印象(讓人想到德國的蓋世太保),也不能道盡所有相關人員的特色。在新四軍事件後,我曾見過一些特務佩服和尊敬他們所監視的共產黨人士。他們知道,這些人都是有個性、有毅力的人物。

  將這些因素都納入考量後,我們不禁好奇:為何會如此呢?為何會發生處決囚犯、活埋囚犯、無數的折磨與報復、當街暗殺異議人士、驅使無數的農民兵到機關槍射程內的野蠻戰術呢?

  對於內戰時的滔天大罪,我們可能無法辯解、合理化、補償或甚至道歉。如果假裝一切都沒發生,就怠忽了歷史學家的職責。歷史學家只能想像,在野蠻殘暴的背後,是下級官吏的恐懼、害怕、憤怒和緊張,他們必須執行或回應勞力密集型態的革命。這是人類社會的徹底重整,是空前的經驗。

  不過,就技術層次來看,不難將內戰相關事件解釋為正在成形的歷史。如果去除情感的牽絆,我們可以輕易看出,歷史出現了僵局,而內戰正是突破。一切都已形諸文字,念歷史的學生只要擺脫傳統架構,例如以二十年為小循環,一個朝代為大循環,經濟和法律分開的學科區隔等等。內戰是大熔爐,本質上一定有一些長期因素在背景運作,而這些相衝突的因素並沒有剛好落在我們的學院分工之中。有了這個概念後,我慢慢發展出自己解讀歷史的方法。多年後,我和英國漢學家李約瑟合作時,我們開始標示出中國歷史的「技術詮釋」論。

  中國在20世紀初面臨的問題太過複雜,還涉及太多層面,無法一項一項列舉並比,等待一套綜合的解決方案。通尼(R.H.Tawney)在半世紀前(1932年)綜合許多當代學者的意見,提出這些問題令人困擾的面向。首先,前端的需求非常驚人。人口必須加以控制,必須提倡公眾衛生和大眾教育,以免工業化重蹈西方國家的覆轍,製造出一群身心皆病的貧民。在正常的情況下,農業發展將強迫人民儲蓄,成為工業化的財源。但在中國,農業人口本身就面臨很大的壓力。通尼檢視過這個事實:在中國,一塊土地有承租者及擁有者,因此就分成優先權與殿后權。如果一律將承租減少百分之二十五,並不是實際的解決方案,因為忽略了佃農問題的地區差異和內在複雜程度。資金的缺乏更是擾人的問題,農地信用需求只能靠政府資金來紓解,但中國政府沒錢。新興產業必須依賴政府扶持,沒有能力提供多餘的收入去服務腹地。外國人也幫不上忙。替中國著想,並不是外資銀行和製造商的設立前提,這些機構是為了利用中國的弱點才成立的。地理問題更使得中國的困境雪上加霜,沿海區域和外國貿易的好處遠大於和遙遠內陸交易。

  反過來說,現代運輸工具無法及於內陸,原因是無利可圖。無論如何,商業只有利於社會的現代層面,後者也是強勢的一方。商人如果有較充裕的資本,消息較靈通,組織較嚴密,那麼較不開發地區的佃農生產者受害更大。在其他國家,產業勞工的生產力提高,可以拉高農人的工資。在中國,農業勞工的收入微薄,產業勞工的薪水連帶遭殃。經濟欠缺突破,政治又不穩定。總之,這些問題和工業化的努力相關,但反而造成工業化的失敗,甚至完全避開工業化。問題盤根錯節,即使協調呼應的大計劃也無能為力,還沒有一套經濟法則可以適用於所有區域的所有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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