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仁宇 > 黃河青山 | 上頁 下頁
密西根:更多的回憶(5)


  他和《大公報》約定好,他視需要到中國的西北省份去旅行,像自由作家一樣自訂行程,自己潤飾文章。這些特稿很快打響了作者的聲名。直到當時為止,很少中國人知道那一大片領域發生了什麼事。年輕的特派員騎著馬旅行,向沿海城市報道,著名的絲綢之路沿線早已殘破不堪;兒童沒有褲子穿,在寒風中發抖;稅負又高又混亂;到處可見鴉片的種植;負債的佃農半年內要付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高利率。在長江揭發的沉痛故事中,穿插著詩歌、動人的掌故和個人的冒險,之後集結成書,暢銷全國。《中國的西北角》在第一年就再版七次。

  後來發生了一件有利長江的事。共產黨進行長征,讓他隨意漫遊的地區一夜之間成為國際注目焦點。他拜訪負責征討的國民黨將領,鼓勵他們和共產黨將領友善來往。當時在國民黨的指示之下,報章雜誌必須稱共產黨領袖為「毛匪澤東」或「朱匪德」。範在特稿中首次揭露,年輕的國民黨軍官事實上對交戰的敵人懷著很深的尊敬與欣賞,稱他們為徐向前或彭德懷將軍。全國正疲於內戰,急著和日本攤牌,對這些文章反應熱烈,畢竟作者是如此知名的記者,又刊登在如此有影響力的報紙上。范長江和《大公報》對促成聯合陣線的貢獻,當時並沒有被充分認知。特派員也到達他生涯的高點,他專欄中提到的國民黨將領,紛紛在一夕間成為全國的英雄。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時,範擔任了一陣子的戰地記者。問題在於,國民黨軍隊不斷撤退,有時還損失慘重,很難產生足以振奮人心的新聞。然而范仍然運用中國傑出記者的特權,登出了一篇文章《劉汝明該被槍斃!》。劉汝明是西北軍閥派系中的一位師長,因為提早自前線撤退,嚴重危及其他部隊。這是發生在中國北部的事。蔣介石當時沒有能力處理,他只能處理情節最重大的例子,例如在山東當省主席的軍閥根本斷然拒絕出兵,而必須要靠戰地特派員用民意來審判劉。

  我在長沙遇見范時,戰爭已進行第二年,漢口成為日軍的下一個進攻目標。範有個偉大理念:如果所有的報紙從業人員都能團結一致,將戰爭的訊息視為龐大的聖戰,而且人人和他一樣仗義執言,單是報紙就可以對我們的戰地工作產生重大的貢獻。因此從這個想法誕生了「中國青年新聞記者學會」。這不是新聞公會,不談工作和民生問題,當時也不打算替任何政黨黨綱背書,組織理論上是無黨無派的,愛國心和良知才是組織僅有的兩項目標。所謂學術,就是指聯誼會將散發簡訊,舉辦座談會,提高成員的工作素質,同時提振士氣。長沙分會成立時,無黨無派的我負責整理成員名單。分會選出的會長陳育勝(音譯)是國民黨員。在登記加入會員的三十多人中,多年後我只記得我的室友兼同事廖沫沙是共產黨員。在全國的組織中,會長范長江無黨無派,秘書長陳儂非是共產黨員。我們可算是聯合陣線的一部分。

  但我整理完會員名冊後,必須申請退出。應該由別人來接管名冊,因為我即將離開報紙的工作,進入軍校。范長江要我去他在長沙YMCA的房間裡見他,希望說服我放棄軍事生涯。二十年後,回憶仍然很鮮明。這個人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我從圖書館的六樓窗戶往外看,安亞堡的春天來得很晚,大樓間高聳樹木的枝枒間,只有一些黃綠色的花苞,空氣十分潮濕。我翻閱報紙時,似乎看到1938年悶熱夏天的長沙市內任意擴張的黑色屋頂。空間的轉換已壓縮了時間。

  范長江很容易激動,乾燥的頭髮略顯淩亂。不論別人提議去附近的面店吃面,或是油印一份傳單,他贊成時習慣拍桌子。「好,」他會說:「就這麼辦吧!」那次單獨見我時,他卻只顧說話,沒有用動作來加強他的語氣。不過,他的話仍然又急又快。他多多少少預測我的從軍生涯是失敗。小老弟,不用試了。他是過來人。他曾經親身嘗試過,最後卻是幻滅一場。我不過愛做白日夢,不如他務實。

  但話題談到如何對戰地工作有所貢獻時,我們的立場就逆轉了。對他來說,雖然接近神秘卻很合理的是,有一種聽不見的呼喚在吩咐他,這是人人都要聽從的聲音。他替我分析局勢:戰爭的短程結果很明白,日軍會繼續挺進,漢口會淪陷。西安和長沙將成為自由中國的兩大「基地」,一在中國西北,一在中國內陸的南方,兩大戰略中心的命運對戰爭未來的進展將產生重大影響。既然如此,我沒有理由「捨棄」我的「崗位」,這兩大中心之一是我的故鄉,我又已在城裡素負盛名的一家報社中做出一番成果。他希望我繼續留著,同時持續在學會分會的工作。依他的說法,似乎一切都有必然關係,因此我必須肩負人類的命運。

  我嚇了一跳,只能採取防衛的立場。我囁嚅著說,進入軍校不是捨棄,而是盡全力付出。但我不能說,如果能從軍隊安全生還,名聲及財富將是成功軍事生涯的合法獎賞。不論是形式、態度、風格、個性、習慣或風俗,都不可以如此毫無羞恥地謀求私利,更不能對只認識幾天的人直言個人的野心。我也不能說,這是我個人的事,我的心意已決,沒有討論的餘地。在此之前,沒有人教我這樣說,我也不曾聽別人對我如此直接坦白。就我當時所知,有教養的中國人絕對不能如此冒昧,不管是開明派、進步派、軍人或革命党人。此外,我們的地位並不相當。他是名人,我只是大學的輟學生,不過是遊手好閒之徒,我無法說他想利用我。

  我已崇拜了他一陣子。經過二十分鐘的討論後,我更相信他的誠意。否則,其後二十天所發生的事也足以證明,為了推廣學會,他忽略自己的地位和工作穩定。其後二十個月所發生的事,更可以證明這一點。我不需要等二十年才能評估我的朋友范長江的為人。

  他的好友稱他為「範孩兒」,這絕無貶損之意,因為後來我聽到這個外號時,他的新娘也在場,就是沈譜小姐。雖然范孩兒表面上是范小傻子之意,但說時語氣親密,實際上是指他直截了當,心地單純,而且還多多少少嘲弄他是「大號的嬰兒」。天真事實上是范長江的特質之一,他對同伴始終如一的信心更是難能可貴,更何況他曾經歷及克服過許許多多的挫折艱辛。

  不過,我不能否認,他的行事多少有些出於自負。成功已經模糊他的視野,劉汝明事件更加強他的信心。他私下對我透露這件事時,仍掩不住興奮的口吻。他說,文章刊登後,劉將軍大為震撼,甚至願意提供一筆為數不詳的金錢,要求作者在將出版的文集中刪掉這篇文章。範當然加以拒絕,他還宣佈,沒有一個字會被更動。不過,據說他透過劉將軍的特使保證,未來他還會去劉的前線觀察,如果英雄事蹟足以彌補過去的錯,他一定不吝讚美推崇。范長江不曾再去劉的前線。但這位戰地特派員從此更意識到自己的權威地位。就某一方面來說,他做到了蔣介石做不到的事。

  然而,范長江從來不曾想過利用這種權力謀求私利。他並沒有膨脹自我,反而希望能讓自己成為起點,建立全國的自覺心。他希望能借著學會,團結西方新聞記者所說的「運作的媒體」。這樣就沒有競爭,而且也沒有利益的衝突,因為新聞從業人員、管理階層和讀者全都團結一致,目標在贏得戰爭,我們之間的小小差異可以借友善的對話來排除。這種共同努力還應該繼續維持,延續到抗戰勝利後的重建期。

  二十歲時的我,理當是處在最佳時機,來想像他構想中不切實際的樂觀。否則,我應該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但當時我全心想著自己的個人冒險計劃,甚至擔心戰爭很快就結束,以致自己無用武之地。不過,范長江和他那群開明派的記者仍然使我著迷。我們在漢口參加軍校的入學考試時,我常花很多下午待在學會租來做總部的公寓,自願打雜跑腿。我也因此結識學會的秘書長陳儂非。

  陳是公認的共產黨,下獄的時期和田漢差不多,他遭受國民黨特務的虐待,以致出獄很久後雙腿還很痛。我稍早在長沙見過他,當時他正要去香港求醫。在他身上,我看到共產黨無名英雄的最佳特質。他總是微笑,對於身體的不適毫無怨言。在辦公室裡,他處理絕大部分的文書工作,讓范長江得以有空參加社交活動,和外界接觸。這種謝絕鎂光燈和頭條新聞的習慣,一輩子跟著他。陳儂非犧牲多年,終於看到他的黨當權,但自始至終他仍然是無名英雄。

  在漢口,這個樂天的人再度付出犧牲的代價。他在香港時,在當地報社找到戰地特派員的工作。但由於學會的責任,他到前線的頻率不能符合編輯期望。我們到漢口前不久,他寫信到香港,希望留在漢口,因為武漢三鎮顯然是一個戰區。回信說,他的支薪資格已經終止,但報紙仍會登出他的文章,當成是自由作家的投稿。一星期後,更壞的消息發生在范長江身上,他被《大公報》開除,既無警告,也無解釋。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一定令他震驚不已。「我被《大公報》解雇、掃地出門、開除了!」他大聲宣揚。因此,才不過數天的光景,學會的兩位高階成員失去了戰地特派員的工作,而此時漢口已準備迎戰,每個街角都堆滿了沙包。

  多年後,我把所有消息拼湊在一起後,才知道局勢為何非得如此發展不可。

  範孩兒的問題和我在軍中的挫折有同樣的源頭,我們都進入了一個很廣闊的地帶,代表上層的是國民黨和蔣介石的權威,下層則是農民階級。這個廣大地帶的社會資源很少,無法讓我們據以將理想付諸實現,不論左派或右派都沒什麼差別。就外表來看,中國的報業已經成熟。長沙這個人口只有三十萬的城市,號稱有五家規模完整的報紙,以及我們《抗戰日報》這家半開大的小報。但誰擁有這些報紙呢?無非是前軍閥、政客和國民黨的黨政組織。只有一家規模完整的報紙和我們這家報紙勉強算是獨立的,但我們卻有嚴重的財政問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