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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根:更多的回憶(4)


  雙方人馬顯然都相信,對方比日本人更不可原諒,居然如此冷血地發動叛變。在一次事變中,國民黨失去趙侗,他本來受蔣介石指派,擔任河北民軍第一縱隊司令。在軍校時,我們都聽過這些事件,但我對這些沮喪的故事毫無胃口,局勢的發展和我預期的完全相反。我們大多把黨的鬥爭當成惡疾,雖然不能很快去除,但希望能隨著時間而消失。然而,新四軍事件讓情況更加惡劣。無論共產黨是否有錯,都是受害的一方。鬥爭的規模達到空前,過去所有半遮半掩的衝突全都公開,引起國際間的重視。我們到達重慶時,發現這個戰時的首都滿城風雨,議論紛紛。不可置信的是,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理論上是國民黨一手教出來的,卻不及上一代的人激動。(不過,就歷史長期的發展而言,這並非奇怪的現象。無論直接或間接,中國的重大決策都是由在民國前出生的人來決定,年輕一代只是照著做而已——這趨勢尚未改變。)

  郭沬若是20年代中國狂飆運動時期的領袖之一,也是田漢長期的好友,時間可以追溯到兩人都在日本求學時。他們曾一起從事出版業,又一起在聯合陣線。在重慶,他們是隔壁鄰居。有一次,田海男和我受邀參加一個晚宴,他發現我們不會喝酒。那時我們都還沒試過,覺得很彆扭。我們穿著國民黨軍服,滴酒不沾。他看著我們,極度輕蔑地說:「來吧,你們這兩位委員長的忠誠信徒!」郭沫若本身是非常敏銳的作家,有時他會以嘲諷的語氣說尖酸刻薄的話。不過三年前,他發表了一篇題為《在轟炸中來去》的文章,提到和蔣介石握手後,手掌的余溫久久未消。

  田伯伯對新四軍事件的反應更直截了當。晚報刊出蔣介石對事件的解釋,他把報紙一扔,大叫:「滿嘴的仁義道德,滿手的血腥!」重慶局勢愈來愈不利郭沬若和田漢。諷刺的是,他們仍然領國民黨的薪水,但他們不再擔起任何職責,隨時有特務跟蹤。他們不時會受邀參加政府文工人員舉辦的宴會,不同黨派的人乾杯時說些冠冕堂皇的話,語氣卻嘲諷譏刺。郭選擇留在重慶,部分原因是為了年輕的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兒子。但田伯伯在我們離開後不久就偷偷溜走。第六戰區司令官陳誠將軍也是他的朋友,這位劇作家就沿著長江順流而下,順道去陳將軍的總部拜訪一下。

  陳誠給他財務支持和安全通行證,讓他一路通過整個戰區,直到桂林,當時隸屬左派軍閥李濟深管轄。有一段時間南方的這個省會成為避風港,庇護不受重慶歡迎的作家和藝術家。陳誠就是那位贏得史迪威信任的精力充沛的國民黨將軍,後來他擔任蔣介石的參謀總長,並在臺灣當上「副總統」。在抗日戰爭前,他已經替蔣介石執行「剿匪」的任務,肅清共產黨,在戰後他又再度執行。他也不是唯一保護田伯伯的人。在昆明,後來在東北和林彪作戰但當時擔任衛戍司令的杜聿明將軍,也保護朋友田漢不受騷擾。國民黨高階人物將公職和私誼分開的做法,並沒有受到歷史學家和傳記作家的充分注意。

  但是,為何會有這樣的落差、這樣的不同和矛盾?如果把這問題引申到我身上可能更切題,雖然我在國民黨內的角色不過是次要的助手及旁觀者。田伯伯不曾對我們透露他的共產黨黨員身份,但其實也沒有必要,因為即使在內戰開打前他的地位已相當清楚。他也不曾要我支持共產黨,他只是常常對我說,到了我這個年齡,在政治上應該已經成熟,借此可能希望我自己「覺醒」。但我顯然無視於人民的受苦,對解放運動毫無興趣,一定讓他徹底厭惡我。另外一個意見不同之處在于對蘇聯的看法,對他而言是社會主義陣營的偉大策略,對我卻是國際權力政治中厚顏無恥的自私自利。但是,他還是很容忍我,在我們短暫的相處時間內,他盡全力教我日文,讓我瞭解外語對教育有多重要。更窩心的是,我母親經過桂林時,田伯伯和他母親殷勤款待。許許多多的小事提醒我,田伯伯的確把我當他的家人對待。他告訴我妹妹他關懷擔心我的處境時,我沒有理由懷疑他的關懷不是發自內心。他沒有小看我的念頭,他並不是郭沫若。

  田漢更增加了共產黨的吸引力。他的例子證明,不需要是道德家或嚴於律己的人才能成為共產黨。他受情感的驅策時,有時過於情緒化,無法溝通,但很快會恢復樂天合群的個性,談話中充滿笑聲。有一次他和同伴比賽該先跑到山頂,結果他贏了,掏出手槍對空鳴槍三聲,宣告他的勝利。他為朋友寫了一首悼亡詩,後來重抄一次,每個字高一英尺,刻在俯視朋友墳墓的石崖上。這個工程一定花掉他當時所有的積蓄。他縱容自己的衝動和異想天開,很難和他爭論說,自我表達的自由和共產黨並不相容。但是,我如何整合他的故事和我在東北的經驗(包括曾為人民解放軍元帥林彪的所作所為)呢?

  我妹妹來信時,郭沫若被中華人民共和國任命為中國科學院的院長,田伯伯是中國戲劇作家協會主席。他的作品《關漢卿》搬上舞臺,成為藝文界一大盛事。關漢卿活躍于宋元之交的13世紀,據說寫了六十多出劇,但留傳至今的不超過十二出,顯然有部分經過後代作家的修改和重新整理。強烈抗議他那個時代的法庭制度,是這些作品的共同主旨。除此之外,關於作者的資料很少,但對於他的機智和社會正義感的評論,散見於其他文獻。

  他的作品中一再出現的主題,以及作者本人背景的模糊,剛好提供20世紀作家絕佳的良機,可以憑自己想像來創造這個人物。這或許可以解釋作品規模為何如此龐大——共十二幕。我雖然沒有看過演出或讀過劇本,但我非常疑心《關漢卿》部分是偽裝的自傳。劇作家田漢就透過這種方式,在共產黨的旗幟下尋求自我實現和自我表達的機會。

  在密西根大學的遠東圖書館,我會定期每週瀏覽一兩次中文書報雜誌。在50年代末期,報紙盡是百花運動、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新聞,但我偶爾會看到一兩則和我個人有關的消息。有一次我看到范長江這個名字,他已經是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副主任、全國科協副主席。我第一個念頭是,范不是科學家。但另一則消息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正推動一項十二年計劃,要培養許多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如果把兩則消息並列,共產黨黨齡超過二十年的長江,就非常適合擔任協調者的角色。

  田漢比我年長二十歲。范長江只比我大九歲,我們約略屬￿同一個年齡層。我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我們初次見面時,他對我說:「你比我年輕九歲!多嚇人!想想九年內可以完成多少事!」

  事實上,他只是想對我表示親切而已。他說這句話時,已是全國知名的記者,根本遠遠超過後面的競爭者。二十年後,我們之間的差距變得更大。我仍然是「永久學生」,靠著打零工勉強繼續念大學。范長江的經歷則包括《解放日報》和《人民日報》的社長。但在本質上,范長江的故事並不是功成名就的故事,而是對一個運動犧牲奉獻的故事。我述說這件事時,可以不帶合理化、酸葡萄、自憐或自卑的情結。不過范還是讓我重新檢視自己,有時還產生自我懷疑,最後還可以從不同角度來看國共間的鬥爭。

  范長江不是他的本名,他原名叫做范希天。他投稿給《大公報》時,用的是長江這個筆名,也就是西方人稱為揚子江的那條大河。起先這個筆名沒有冠上他的姓,他成名後,人人都叫他范長江,他也毫無異議地接受。但為什麼叫長江呢?我以為和他的交情還算夠,所以就問他這個私人的問題。

  「嗯,」他以淡淡的憂鬱口氣說:「我當時剛離開軍隊,生了病,身無分文。有一陣子意氣消沉,在街上晃了很久,沒有人可以幫忙。我身上只有一把雨傘,還有捆成一包的衣物。我就跳入水裡,其實我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事,可能是有人把我釣起來吧。」

  我懷疑世界上還有誰會在說到自殺時,口氣如此理所當然,而且坦誠直率。那時我才瞭解,他認為新生命從此開始,因為他尋死的地方也帶給他重生。

  長江十八歲剛從高中畢業時,加入陸軍軍校生組成的團體,加入蔣介石的北伐軍。1927年8月1日,在途中發生著名的南昌事件。部分的團宣稱和共產黨有關係,這也是人民解放軍的前身。範的部隊剛好也在其中。但國民黨人其後的進攻打敗了他所隸屬的團,他只好被迫逃生。他步行走了好幾個省,沿途乞討為生。我想他企圖自殺時,就是在這個階段。他設法抵達南京,通過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的入學考試。

  這個學校培養執政黨的公務人員,算是軍校的姊妹校。至此長江步上坦途,只要念完書,就可以確定進入政府機構任職。但1931年日本佔領東北,中國卻不抵抗,長江對南京政府很不滿,他脫下制服,搭火車到北京去,尋找能採取行動的機會,結果毫無機會,他於是到北京大學旁聽。這時他在報章雜誌發表的文章吸引了天津《大公報》編輯的注意,從此開啟了他新聞記者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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