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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根:更多的回憶(2)


  這時我們相當困惑于林彪為何下令作戰。王對我解釋,這是因為整個野戰部隊持續成長擴大,林彪稱自己的軍隊是東北民主聯軍,用意在吸收地方上的民兵、武裝部隊及非正規軍隊,核心則是從中國北方調來的老練作戰隊伍。對共產黨軍隊快速擴張的計劃而言,能容納各式各樣軍隊並擁有加以擴充的能力是必要的,這樣才能和我軍進行消耗戰。他們的軍隊遵照毛澤東的指示,放棄形式,重視實質。只要能達成任務,有相同力量的戰鬥部隊可以被稱為支隊、團、旅或縱隊,但作戰方式和紀律卻絕對要一致,一定要遵守基本方針,因此要指派核心幹部到步兵班去,以訓練出新的幹部。林彪指揮的是不折不扣的農民軍隊,儘量排除所有的都市影響力。灌輸士兵信念時,基本上是以教義問答的形式來進行。

  王對鄉村動員的描述吻合其他來源。整個鄉間完全被動員整合,緊接戰場後方的是動員村落的人員。我們的散兵也提到,他們很難躲避敵軍後方的路障,因為全都由村中的少年看守。村民必須供應食物、住處及急救設備。各種後備支持就這樣以自動貢獻的名義,定期而自動地輸送到前線,作戰部隊完全擺脫後勤的負擔重任。有時連長還會獲得食物券,可以就近取得熱食,之後再由戰地工作人員負責補償。「你們所說的大行李(指一團需要攜帶的裝備)和小行李(指一營的裝備),」王一針見血指出:「我們全都沒有。」

  我帶著不無敬意的語氣表示驚訝,因為匆促成軍的共產黨軍隊居然守著四平街這麼長的時間,阻止我們于緬甸一戰成名的新一軍進攻。王上校說,其實很容易。林彪對自行撤退的將領處以唯一死刑,有一天他就下令槍決兩名連長。他還告訴我,林彪對新一軍有相當的敬意,他原先預料在他猛烈的攻擊下,新一軍會瓦解。

  至於共產黨軍隊如何從蘇聯手中接收日軍的裝備與補給,王說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有一次某部隊遵照指示,前往某兵庫接收武器。蘇聯守衛嚴正告訴他們,倉庫無論如何都不能交給他們。這個部隊困惑之餘,回去稟報上級,高層人士於是進行調查。最後這些官兵奉命再去一次,這回改在晚上去。他們發現蘇聯兵全撤走了,在安靜的黑夜中,整棟房子中成箱成盒的物資全歸他們所有。

  王的證詞幾乎就預告了,林彪在東北會成功,國民黨會失利。共產黨已經找到使用無盡人力和鄉間資源的模式,據以打造新的戰爭機器。就技術上來說,共產黨開啟「勞力密集」的革命,將一切降到農民層次,以吸引最多的追隨者。党所施加的嚴苛紀律雖然嚴峻不合理,但卻沒有遭到抵抗。我們進入東北時,事實上是在重複日本十年前入侵中國的錯誤。當時日本侵略軍的背後有個健全的國家經濟,這時的國民黨並沒有。1937年時的中國並沒有足夠的武器裝備來迎戰入侵者,這時的林彪有。回顧當時的狀況,我該覺得自己幸運到極點,能夠在1946年6月初體面退場,參加去美國進修的考試。我離開時,正值國民黨短暫勝利的巔峰期。如果命運以稍微不同的方式介入,我的人生必定全然不同。

  在王上校投降前十天,國民黨在東北的「剿匪總司令」杜聿明將軍剛從腎臟手術中復原。他和鄭將軍在火車車廂內會面。鄭將軍擔任他的副手,也是北方前線的指揮官。杜將軍大病初愈,頭戴便帽,腳穿拖鞋。除此之外,他全副軍裝,勳章和肩帶一應俱全。兩人決議,將駐印軍之一的新六軍調到北方前線。人數和軍火的優勢應該會讓林彪遭受決定性的挫敗。也就是說,以近十萬人去對抗六萬人,而且都集中在很小的範圍內。但是,要調度這麼龐大的軍力,不可能逃過敵方的偵測。在國民黨展開預定的進攻之前,林彪一路撤退到哈爾濱,而且十分匆促。我們等了十周,終於進入長春這個偽滿洲國的首都,發現全城完好無缺,電力的供應不曾中斷,街車照常行駛。

  我在大和飯店好好洗了個澡,彌補數星期以來的風塵僕僕。最興奮的是目睹蔣介石的蒞臨,那天是5月28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蔣介石降落在大房身軍用機場,鎮定自製一如平日,但近距離單獨看他,會發現他在中國人裡算是很高的,不過仍有些脆弱,令人不敢置信。他下飛機時,機械性地說:「好,好,好。」他在飛機庫中對聚集的將領進行簡短的精神訓話。他沒有頒發獎章,而是以和他單獨合照的方式來獎勵將領。他坐在副官從飛機上搬來的椅子上,受表揚的軍官站在他身後,稍微靠右邊。官方的攝影師拼命忙了不下十分鐘,他收好相機時,蔣介石也準備搭機離去。他並沒有進入長春市。

  一周後我向鄭將軍司令部的同袍道別,展開我的初步行程,接著是一長串漫漫旅程,最後造就今日的我。在其後兩年半之間,所有在司令部的人,包括將軍自己,都歷盡艱辛,直到1948年一個冬天的早上,所有人都被林彪的手下俘虜。我再也不知道王上校的下落。

  王是否見風轉舵,這點很難說。他叛逃時,當然希望我們是贏的一方。但是,如同加入林彪抗日軍隊的無數北方年輕人,他是基於愛國心從軍,而局勢也讓他無從選擇。這並非保證他要將餘生投入不感興趣的農民革命。很多觀察家並不知道,王代表中階幹部的尷尬處境,正是內戰初期共產黨所面臨的最大弱點。在他們的領袖人物中,許多都有長征經驗,已經踏上了無法回頭之路。此外,達成不可能任務的挑戰,可以讓他們達成個人的滿足感。但遺憾的是,下層階級毫無選擇餘地。

  無論斯諾(Snow)或史沫特萊(Smedley)等人如何將他們的自決和解放理想化,殘酷的現實卻是另一回事:看林彪在四平街留下多少四處橫陳的扭曲屍體。這種矛盾的壓力和負擔,全都要由中間階層來承受。由於國民黨沒有能力在鄉村地區對抗共產黨,不要談打贏內戰了,單是想要迫使對手接受議和,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戰爭初期取得勝利,讓敵軍的中間階層喪膽,從而大舉叛逃,或許可以借此嚴重干擾對方的動員能力。這樣的假設當然不可能只是臆測而已,事實上甚至還付諸實行。共產黨的作戰部隊遭受一些挫敗,但他們設法快速恢復,速度甚至超過以都市為基礎的國民黨軍隊。勢力增長的一方壓力減少,還因此將壓力轉移到勢力消退的一方。

  我對王上校的同情,從共產黨的角度來看,可以說是基於階級根源。不過,我必須說,他和我並沒有要共同防禦的共同經濟利益。他不過比我年長一些。從他說的話中,我推測他應該是屬￿富農階級。高中畢業後,他就在日本佔領區內閑晃了一陣子,後來才加入林彪的遊擊隊。短短四年,他就當上「作戰科長」(相當於班長)。他很快就能研判我的問題,眼神十分靈活,我相信他很聰明。他也很強悍,提到兩個連長被處決時,口氣上仿佛理當如此,完全沒有同情心。不過,這些特質都還不夠。林彪從來不曾信任他,甚至沒有親切對待身為幕僚人員的他。他不過被視為檔案管理員,老被猜疑,不被信任,這就足以讓他甘冒生命的危險,揮舞安全通行令,到達我方前線。

  再綜合其他資料,王的境遇就不令人意外了。林彪必須把各種雜牌軍隊轉變成無敵的作戰機器,而且持續動員剛脫離日本佔領的當地人民,以支援他的作戰部隊,無論這些部隊被稱為團、縱隊或支隊。無論是歷史的大陰謀也好,或是最不尋常的革命運動也好,所有的人員都要被塑造成最原始粗獷的形式,只有單純和一致才能精確操控大規模的人力。消除城市的影響是不夠的,所施加的紀律還必須能預先防範城市的影響。不只是言談舉止要像貧農,連想法都要像貧農。如果容許產生個人優點、個人身份甚至個人意識,人人可能都會從不同角度來評估當前局勢。不久就會有人問:為何要與蘇聯合作?把毫無武力的數千人送到機關槍前,道義上是否說得通?等等。在絕對的要求下,去除特權階級比去除特權還重要。要重點處理的是抽象概念,思想控制發展成去除性格及再教育的過程,較敏感內省的個人所受的衝擊最大。和沒有特色的農民相比,這些人的特質可以算是階級導向。

  推論到這個層次時,我對在國民黨軍隊的資歷幾乎毫無遺憾,雖然我們必然是輸的一方。連王上校這樣的老派人士都選擇拋棄的運動,我更不可能加入。不過,共產黨是龐大而複雜的組織,其中有許多人都是我的最好朋友,有些則是我深深敬佩的對象。和王上校相比,他們的背景顯然是更富有的都市階級,也更為敏感內省。即使事隔多年,離東北戰場也隔了數千里遠,對他們的回憶仍然讓我在思考時產生許多疑惑。

  我在安亞堡那段時間的中期時,有一天收到北京的妹妹粹存托人從香港轉來的信,她提到她和田伯伯聯絡過。田伯伯知道我的下落,表達對我的「關懷和憂慮」。在朝鮮戰爭結束後數年,美國和中國仍是敵國。田伯伯的訊息婉轉暗示我身為變節者的尷尬地位,我自然不可能滿意接受。但由於是在特殊情況下收到他的消息,他的立場不難理解。

  田伯伯就是劇作家田漢,也就是《抗戰日報》的編輯。1938年我替該報工作時,正是國共合作的高峰期。田漢甚至不曾到過在長沙的辦公室,他把編務工作交給我的朋友廖沫沙,自己和周恩來、郭沫若任職蔣介石軍事委員會下的政治部,當時待在武漢三鎮。身為少將的他,訓練組織了許多劇團和戲團,培養舞者、歌手、演員和藝術家,振奮戰時的士氣,成立像聯合服務組織(USO)一樣的勞軍團。他的另一項計劃是在武漢城牆上的大型壁畫,長達數百英尺,內容是描繪中國人民團結抗戰,從長江上遠遠就可以看到。武漢落入日軍手中時,壁畫尚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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