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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亞堡,密西根(6)


  床頭幾看起來很牢靠,所以我就脫下鞋子踩上去。由於一心注意球賽,忽略了一個細節。我只注意要把自己的重量平均分佈在床頭幾上,卻不小心踢翻了上面的一個瓷器。也許這瓷器並不值錢,但如果他們把它放在床頭,可能有情感上的意義,無可取代。我跳下來後,肯定了自己的恐懼,瓷器並沒有碎,可是破了一角,很容易看出來,我把它放回原處。如果沒有這件小意外,密西根連續兩年從落後大反撲會讓我更開心一些。希斯夫婦回來了,我應該主動告訴他們缺角的瓷器嗎?我想算了,他們遲早會發現的。我可以省了告訴他們的麻煩,他們也可以省了說「沒關係」的麻煩。希斯先生興高采烈,對我解釋密大打贏的原因:「他們用了一些大二的學生。不要小看這些小夥子。他們打得真好,不是嗎?」他要太太肯定,她也跟著附和,讓我印象更為深刻。他付錢給我,我謝了他們,匆匆離去,希望能忘記這整件事。

  兩周後,安亞堡銀行打電話來,問我是否願意為他們工作。他們有一件在金庫的小差事給我,而希斯先生說我是個好工人。我不是去經手現鈔或金銀珠寶,但在一個星期多的工作時間內,我的確是在鋼門後工作。銀行有好些筆商業交易早就結案了,在防火金庫內,總帳堆滿了文件櫃,特定日期前的部分不重要文件必須加以清除,我的工作就是將這些文件找出來。我必須說,希斯先生對我的信心不但充分,而且持續了很久。幸運的是,這次我不會把栽種植物誤以為雜草,也不會打破貴重物品。不過,因為我正在申請美國的永久居留權,金庫的工作快完成時,移民局來信通知我,案子還在審查時,不能發給我工作許可,因此我只好不情願地停止在銀行的工作。

  我持續很久的一項工作是在建築公司當繪圖員。底特律的吉羅公司(Giffels and Rossetti,Inc)號稱是美國大型的顧問公司,一度雇用一千多名專業員工。結構部的主管是哈利·艾爾斯博格(Harry Ellsberg)先生。身為猶太人的他,對少數民族有天生的同情心。他也是韋恩州立大學(Wayne State University)的助理教授,因此我以繪圖賺錢在密西根深造的計劃,讓他產生了興趣。除此以外,沒有人會雇用一個沒有任何相關經驗、又接近中年的外國人來當新手。我剛進吉羅是在1956年,其後,我經歷過各種工作形態:全職工作、兼職工作、一周上兩天班、只在週末和學校放假日上班、完全停掉工作、重新申請、從安亞堡以汽車共乘制通勤上班、在底特律找公寓以便加班等等,前前後後在吉羅工作了八年。之間我也在安亞堡找零星的工作,大部分是在餐飲業。

  繪圖員可以說是灰領階級,要把工程師的草圖畫在大張的描圖紙上,之後印成藍圖。這工作要有基本的投影幾何概念、擅於製圖和寫字的巧手、對建築業的粗淺知識,包括鋼製品手冊的使用,而高中畢業生就可以坐在繪圖桌前。在50年代末期和60年代初期,有經驗的繪圖員每小時可掙三美元或更多。如果再加上加班費,繪圖員的薪水可以抵得上薪資較差的知識分子,例如助理教授。

  這個工作的一大缺點是對眼力的傷害,下班後開車回家時立刻感受到這一點。好處則是具有放鬆的效果,可以一整天畫著直線、用手寫字,卻不必動用太多腦力。由於工作時不必耗費腦筋,我常讓一些想法在腦中漫遊,讓結論水到渠成出現,而不是像解決數學題目一樣要求有立即的解答。我就這樣在工作時沉思默想。工程繪圖就像塗鴉一樣,讓知性有個自然的出口,脫離周遭的環境。格爾會抱怨,我有時候明明人在身邊,心思卻不知飄到何處,想來這是其來有自。我已經把自己訓練成心不在焉,而且行之有年。

  在吉羅,公司的規模可以吸收額外的人力,忙季時也雇用一些工程學系的研究生,因此很少遣散正職的員工。我在結構部門不會構成同事的威脅或競爭,因此從來不曾體會到自己和同事相處融洽。直到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厭煩待在底特律,決定去芝加哥,在市中心一家公司找到一個工作,又在伊凡斯頓(Evanston)找到一個房間,這裡夏夜比較涼爽。搭乘高架鐵路不會比搭共乘汽車五十英里麻煩。但辦公室內的其他數名繪圖員並不知道我只工作一個夏天,他們想盡辦法讓我不好過,尤其是一個留小平頭的年輕人,會用放大鏡來證明我畫的直線都是歪的。

  當時我的弟弟競存正要成為一名頂尖的航天工程師,他批評我花在打工的時間太多,並且裝做打工是很神聖的事情。這樣的批評只有部分是對的,其實有時我非常不喜歡上工。我討厭在冰冷的冬天清晨起床,整個城市都還在睡覺,我卻必須面對刺骨的寒風,穿過森林街(Forest Street)旁的空地,到離密西根大學只有一條街遠的一家叫「球員休息室」(The Dugout)的小咖啡吧幫忙弄早餐。一些年輕的研究生和講師總是在店裡高談闊論,他們要弄熄煙蒂時,用的不是煙灰缸,而是咖啡杯,而且還很用力,強調他們正在討論的產業工會或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他們這麼做,給我增加多餘的工作。咖啡杯只要沾了黑色污點,就沒有辦法用機器來清洗。在早上的忙碌時刻,每個瓷杯都得派上用場,沒有太多時間來清理桌面和更新杯盤。

  在餐廳當打雜小弟,必須穿上漿過的白制服,戴上頂端有個網子的白帽。店內有兒童時,收銀員會按鈴,我就沖上前去幫他們處理杯盤。我第一次做這件事時,一位年輕的媽媽對兒子說:「把盤子留著,只要跟著中國人就行了。」小孩好像聽不懂,她又說:「艾瑞克,我告訴你,只要跟著那個中國小弟就行了!」我當時已年近四十,待在學校的時間多過其他人。不過我也找不到抱怨的原因,誰叫我做的工作是打雜「小弟」。

  即使我有自己的價值觀,以外在的判斷來看,我的自尊也不可能永遠不動搖。害怕失敗的感覺一直存在,有時很想放棄長久以來的奮鬥,因為這種奮鬥似乎漫無終點。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取得美國公民權,就有資格從事和國防相關的翻譯工作,我受過的軍事訓練將是一大優勢。調查研究中心(Institute for Survey Research)的人告訴我,如果我複習基本統計學,再加修相關課程,在他那裡找工作就沒問題。在某個時點,甚至重回工程學似乎是較合理的選擇,但是我還是決定堅守歷史領域。

  不過,在酸葡萄心理作祟後,我發現以勞力賺錢會產生一定的滿足感。一天靠勞力工作兩三個小時,在當時足足可以賺到最低生活費,事實上還是勞動的好方式,除了活動身體外,還可以打破孤寂的感覺。我的自由感和樂觀主義來自於我的自給自足,能夠看到勞力的「成果」直接轉成現金,無論有多微薄,都可以說是特權。不說別的,我就無法在中國有這樣的經歷。即使是從歐洲和中東來的研究生都承認,雖然為期甚短,靠打工賺取工資仍令人喜悅,因為在他們國內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我曾對我的同學透露我在國民黨軍隊時的一些經驗,但有一件事是當時無法說出或寫出的。1950年1月26日,麥克阿瑟將軍生日的那一天,我正在他的辦公室,帶著蔣介石送他的生日禮物:象徵長壽的盆栽。我那時是駐日代表團團長朱世明中將的隨從副官。我之前曾陪他晉見盟軍最高統帥,但不是待在車子裡,就是待在勞倫斯·邦克(Lawrence Bunker)上校的辦公室。聽說邦克以前曾當律師,當時則是麥克阿瑟將軍的指定副官,為人沉默寡言。但朱將軍和麥克阿瑟將軍的會談時間可能沒完沒了。麥克阿瑟將軍有空時,總會和朱將軍聊天,例如空戰對抗兩栖作戰等,這是當時在臺灣的國民黨軍隊最需要知道的課題。麥克阿瑟將軍說著說著,總會回憶起他在太平洋西南區的作戰經驗。因此我通常喜歡坐在車子裡等,車子就停在第一大樓前方。

  總部的衛兵戴著白手套,別著憲兵袖章,配著刺刀步槍。那天我們通過衛兵站時,我準備把盆栽交給朱將軍,因為他一個人也拿得動,但他說:「來吧。」我就跟著他走過邦克上校的小辦公室,進入麥克阿瑟將軍的大辦公室。

  我覺得麥克阿瑟將軍的本人和照片差很多,我原先以為他很苗條,事實上他頗壯碩。近看之下,下巴也不渾圓飽滿。七十歲的他仍然很年輕機靈,但和那些美化過的照片相比,仍然顯得蒼老,沒有那麼整齊乾淨。依照禮節,我把盆栽遞給朱將軍,再轉送到麥克阿瑟將軍手上時,朱將軍介紹我:「黃上尉是雷溫烏茲新出爐的畢業生。」對我真是一大恭維。朱將軍念過麻省理工學院後,也是從雷溫烏茲的陸軍參謀大學(當時稱為指揮參謀學院)畢業。在學校時,我們聽過不止一次,美國陸軍界的所有一級上將都畢業自雷溫烏茲,只有一人例外,而這個唯一的例外麥克阿瑟將軍,也曾在雷溫烏茲教過幾年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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