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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亞堡,密西根(5)


  在連續工作了五六個小時後,老闆通常會請我們喝杯啤酒,然後再打卡下班。也就是說,這十五到二十分鐘也算是上班時間。我們當然還享有免費的一餐。「你要點什麼?」賀柏不但邀請我們,有時甚至還親自下廚。夜總會的水杯設計別致,在曼哈頓玻璃上方有音符流動。夏天時,有一天晚上十分悶熱,我在下班前拿了一個水杯,放入一些冰塊,用紙巾包著。我對老闆說:「賀柏,我偷了你的一個杯子,裡面還放了冰塊。我的房間現在很熱。」賀柏咧嘴大笑:「好,你是我的廣告商。請多多宣傳我的杯子。」

  那年夏天,賀柏結婚了。史黛拉金髮碧眼,十分美麗,年齡比賀柏小多了。她讓整個夜總會起了革命性的改變,打卡鐘上貼了一張告示,明令員工在上班時間不能喝啤酒。主廚被遣散,換上一個助理廚師,年齡只有十來歲。經理也被趕走了,但沒有找人替補。史黛拉自己當老闆娘,她盯著我調酒時,我覺得很不自在。倒啤酒時只要倒五分之三滿,剩下的是泡沫,而且不能滿出來。我以前做得還算順手,這時卻偶爾會出差錯。

  有一天,在她的無情監視下,我按錯了收款機的按鈕,一張寫著二十的白卡跳起來,意思是二十美元。其實是二十美分的生啤酒,應該是黑卡才對。賀柏不再圍圍裙了,他都穿西裝,站在屋內一角觀看一切過程。我感覺他似乎懷念以前的美好日子,那時他總會愉快地說:「還好嗎?一切都沒問題吧?」有時他和妻子坐在吧台的盡頭。他似乎想盡力討好她,可是並不成功,史黛拉總是噘著嘴,很少笑。

  他們沒有開除我。根本不需要,我是幫傭的性質。他們有一陣子沒找我時,我又在安亞堡市內找了一份廚房的幫傭工作。

  我曾經幫一位希斯先生料理家務。他好像是安亞堡銀行的創辦人或副總裁。他在吉得斯路上的住宅,是50年代全區最令人難忘的宅邸。希斯先生早年少了一隻手,左手腕處裹了帆布,蓋住斷掉的部分。替他工作的難處在於,他總是過來幫忙他的助手,雖然他只有一隻手,但效率卻有兩倍高。上工的第一天,我應該清除雜草,結果不小心拔掉一些玫瑰。錯誤被發現時,我真是無地自容。「不要擔心,」希斯先生安詳地說,「留著不要動。我再插回去就是了。」如果我用雙手除草的速度不及他單手的速度,甚至還破壞了他種的花草,我顯然不值得他付一點二五美元的時薪,所以我試著更努力工作。我在廚房喝了杯水後,又匆匆繼續工作。我又被希斯先生抓到錯誤。這次他說:「雷,想開一點,你顯然不適合這種工作。」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一定評估我沒救了。當天領完工資後,我說聲謝謝,可能之後就再也不會有他的消息了。

  可是一星期後,他又打電話來。這回的工作是清掃裡裡外外,特別是窗戶和天花板。那天是星期六,下午是密西根對愛荷華的大學美式足球大賽。午餐時,希斯太太給我一份醃熏肉和雞蛋三明治,放在盤子上,還有一杯可口可樂。她說,不必洗盤子,只要丟進水槽裡就行了,隨後她就和先生去體育場。密西根前一年也和愛荷華對打,中場時,愛荷華十二分,密西根零分。但身著黃藍球衣的密西根在下半場奮起直追,終場是十四比十二。希斯夫婦知道我也很關心這場比賽,因此打開客廳的收音機,讓我在工作時,可以聽到球迷的歡呼聲以及鮑伯·雷諾茲(Bob Reynolds)清晰敏銳的播報。多麼巧啊,播報員說:「歷史會重演。」中場時又是愛荷華十二分,密西根零分。下半場密大又奮起直追,地主隊又要打成十四比十二時,我也變得很激動。

  這時我注意到主臥室天花板有一小角落要用海綿擦一下。床頭幾看起來很牢靠,所以我就脫下鞋子踩上去。由於一心注意球賽,忽略了一個細節。我只注意要把自己的重量平均分佈在床頭幾上,卻不小心踢翻了上面的一個瓷器。也許這瓷器並不值錢,但如果他們把它放在床頭,可能有情感上的意義,無可取代。我跳下來後,肯定了自己的恐懼,瓷器並沒有碎,可是破了一角,很容易看出來,我把它放回原處。

  如果沒有這件小意外,密西根連續兩年從落後大反撲會讓我更開心一些。希斯夫婦回來了,我應該主動告訴他們缺角的瓷器嗎?我想算了,他們遲早會發現的。我可以省了告訴他們的麻煩,他們也可以省了說「沒關係」的麻煩。希斯先生興高采烈,對我解釋密大打贏的原因:「他們用了一些大二的學生。不要小看這些小夥子。他們打得真好,不是嗎?」他要太太肯定,她也跟著附和,讓我印象更為深刻。他付錢給我,我謝了他們,匆匆離去,希望能忘記這整件事。

  那年夏天,賀柏結婚了。史黛拉金髮碧眼,十分美麗,年齡比賀柏小多了。她讓整個夜總會起了革命性的改變,打卡鐘上貼了一張告示,明令員工在上班時間不能喝啤酒。主廚被遣散,換上一個助理廚師,年齡只有十來歲。經理也被趕走了,但沒有找人替補。史黛拉自己當老闆娘,她盯著我調酒時,我覺得很不自在。倒啤酒時只要倒五分之三滿,剩下的是泡沫,而且不能滿出來。

  我以前做得還算順手,這時卻偶爾會出差錯。有一天,在她的無情監視下,我按錯了收款機的按鈕,一張寫著二十的白卡跳起來,意思是二十美元。其實是二十美分的生啤酒,應該是黑卡才對。賀柏不再圍圍裙了,他都穿西裝,站在屋內一角觀看一切過程。我感覺他似乎懷念以前的美好日子,那時他總會愉快地說:「還好嗎?一切都沒問題吧?」有時他和妻子坐在吧台的盡頭。他似乎想盡力討好她,可是並不成功,史黛拉總是噘著嘴,很少笑。

  他們沒有開除我。根本不需要,我是幫傭的性質。他們有一陣子沒找我時,我又在安亞堡市內找了一份廚房的幫傭工作。

  我曾經幫一位希斯先生料理家務。他好像是安亞堡銀行的創辦人或副總裁。他在吉得斯路上的住宅,是50年代全區最令人難忘的宅邸。希斯先生早年少了一隻手,左手腕處裹了帆布,蓋住斷掉的部分。替他工作的難處在於,他總是過來幫忙他的助手,雖然他只有一隻手,但效率卻有兩倍高。上工的第一天,我應該清除雜草,結果不小心拔掉一些玫瑰。錯誤被發現時,我真是無地自容。「不要擔心,」希斯先生安詳地說,「留著不要動。我再插回去就是了。」如果我用雙手除草的速度不及他單手的速度,甚至還破壞了他種的花草,我顯然不值得他付一點二五美元的時薪,所以我試著更努力工作。我在廚房喝了杯水後,又匆匆繼續工作。我又被希斯先生抓到錯誤。這次他說:「雷,想開一點,你顯然不適合這種工作。」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一定評估我沒救了。當天領完工資後,我說聲謝謝,可能之後就再也不會有他的消息了。

  可是一星期後,他又打電話來。這回的工作是清掃裡裡外外,特別是窗戶和天花板。那天是星期六,下午是密西根對愛荷華的大學美式足球大賽。午餐時,希斯太太給我一份醃熏肉和雞蛋三明治,放在盤子上,還有一杯可口可樂。她說,不必洗盤子,只要丟進水槽裡就行了,隨後她就和先生去體育場。密西根前一年也和愛荷華對打,中場時,愛荷華十二分,密西根零分。但身著黃藍球衣的密西根在下半場奮起直追,終場是十四比十二。希斯夫婦知道我也很關心這場比賽,因此打開客廳的收音機,讓我在工作時,可以聽到球迷的歡呼聲以及鮑伯·雷諾茲(Bob Reynolds)清晰敏銳的播報。多麼巧啊,播報員說:「歷史會重演。」中場時又是愛荷華十二分,密西根零分。下半場密大又奮起直追,地主隊又要打成十四比十二時,我也變得很激動。這時我注意到主臥室天花板有一小角落要用海綿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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