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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亞堡,密西根(2)


  1948年年底,我從五廳(訓練與組織),轉到二廳(軍事情報)。我的任務是對外國軍隊和海軍武官簡報戰事,直屬長官是陸中校,他現在也住在美國,將名字改成Joseph D. Lowe。在圖書館的參考室中,可以發現他的兩篇著作。1948年年底,他對我說,行政院長翁文灝是他的舅父,他關心前線的戰事,卻沒有人提供足夠的簡報。透過正式管道的訊息不是早已過時,就是不正確。我們認為這簡直太過分。由於他的官位使然,他已被共產黨公開宣稱是「戰犯」。然而,他甚至不知戰事的發展,不知前線在哪裡!在陸中校的安排下,我到這位清臒的行政院長家去看他,做了約一個小時的個人簡報。

  1949年年初,國民黨的副總統李宗仁還在做最後努力,和共產黨談和,但人民解放軍卻正準備渡江南下,國民黨的國防部將我們撤退到廣東。顯然下一個目的地就是臺灣了。四月,同為雷溫烏茲畢業生的袁韋興(音譯)上校,問我是否願意和他到東京去。他剛被任命為駐日代表團的副官長,願意找我當他的助手。我願不願意去?袁上校應該知道答案的,這種問題不需要問。

  不久後,在1949年5月,我並沒有加入成群的公務員和家屬之列,在臨時住所等著搭船過臺灣海峽,而是搭乘「克利夫蘭總統號」(President Cleveland)的頭等艙,從香港開往橫濱。由於是為駐日代表團工作,我具有外交官的身份,拿著紅皮護照旅行。在香港,我訂制了兩套西裝,由外交部付錢。上述遭遇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我在東京的所見所聞才更叫我吃驚。

  在密西根大學,新聞系系主任是威斯理·莫勒(Wesley Maurer)教授。我開始注意歷史,大半原因是受他影響。他介紹我看約翰·彌爾(John Stuart Mill)的《自由論》(On Liberty)、約翰·柏瑞(John Bury)的《思想自由史》(A History of Freedom of Thought)及亞瑟·加菲爾德·黑斯(Arthur Garfield Hays)的《讓自由響徹雲霄》(Let Freedom Ring)。莫勒下巴方正,總戴著無邊眼鏡,背景頗為特殊。他原先接受的訓練是要當美以美教派的牧師。事實上,他從神學院畢業後,也傳過幾次道,但最後還是臨陣脫逃。從此以後,他就熱心批評有組織的宗教。

  不過,莫勒教授既非無政府主義者,也不是無神論者。提到聖經,他說:「如果我們沒有這樣一部典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對於路德、喀爾文和諾克斯(Knox),他小心翼翼區分他們分屬自由鬥士和暴君的面向。他不斷提到星法院(Star Chamber)、命運預定說的教義、陪審團審判等,好奇心驅使我去研究這些東西。我逐漸相信,我的中國知識和經驗應該透過歷史來評估,但那時我還不知道是透過世界歷史,或是西方文明史,甚至不知兩者有何差別。

  莫勒教授開的課「法律與新聞」,是所有新聞系學生的必修課,課堂氣氛總是輕快活潑。他說,在誹謗案時,可以用沒有惡意來當答辯,卻不能用事實真相。他又說:「有時真相愈多,愈構成誹謗。」大眾知情的權利和個人隱私的權利之間,的確有衝突。全班印象都很深刻。在另一堂課上,他提到色情書刊。他以同樣強而有力的語調強調:「有時真相愈多就愈猥褻。」坐在後面的一個女生這時放浪大笑:「哈哈哈」,直到我們全轉過頭去看她,臉上帶著會意的笑。

  有一位來自印度的同學,我們叫他拉米。他似乎和莫勒教授有獨特的相處之道。教授以慣有的精力朗讀「路德、喀爾文、諾克斯等人」時,拉米會平靜地插一句,「還有威斯理等人」。還有一回,拉米的插話更是恰當,教授提到聖物:「十字架、玫瑰窗、遺物……」這名外籍學生就說:「先生,還有聖牛。」在這兩個例子中,他的辛辣評語都引起滿堂笑聲。長期浸潤在莫勒的自由主義風氣下,我告訴室友:「在美國,三聲歡呼還不夠好,應該是兩聲歡呼和一聲倒彩。」

  然而,莫勒教授雖然夠自由開放,但卻沒空和我辯論蔣介石的事。我認為他對蔣介石只有非常刻板的印象,我無法在課堂上和他辯論。下課後,他很願意見我,但一提到蔣介石,他的對話之門就關上了,他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其實沒有帶給我太大的困擾。但是,有一天,他對全班說,有一些民間組織遭受到檢察長的監視。他甚至還念出黑名單上的一些組織。當時我剛好收到一個中國學生全國組織的傳閱信,我問教授該組織是否在黑名單上。他查了一下,沒有,但他又轉向我,以厭惡的語氣說:「而且中國遊說團(China Lobby)也不在名單上,那是一定的!」這和中國遊說團有何相關?我愈想就愈不對勁。莫勒教授可能不會把我當成中國遊說團的一分子,不過他可能認為我深受影響,原因是我的國民黨背景,這在系上是人盡皆知的事。後來我問拉米有何觀感。他很認真地說:「我不知道。不過莫勒有時很好笑。」

  錯不在莫勒教授,在50年代初期,提蔣介石或國民黨並不受歡迎。我還不如談密西根這一年進軍玫瑰杯足球大賽的機會,或是如何阻止密西根州立學院要改名為密西根州立大學,避免他們模仿抄襲我們。50年代初,美國對朝鮮戰爭已經十分厭倦,也受不了麥卡錫主義。當時麥卡錫這位參議員還未受到譴責,還在進行最後一波的政治迫害,但反對他的聲浪已迅速擴大,尤其是在校園裡。這樣的風氣正足以解釋中國問題。兩件事實是很清楚的:蔣介石將中國大陸輸給共產黨,是因為貪污和無能,而美國政府給他二十億美元,他卻花得一乾二淨。這就夠了。

  我想說的是,我打算純粹從歷史的角度來解釋這件事。我希望從中國人的立場來觀察,而不是從干涉美國內政的角度,雖然兩者之間其實很難分辨。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大可以說,你們永遠不應該說貪污和無能是我們失敗的原因,因為如此一來,你們等於是以粗糙和過度簡單的結論,來提前結束一個複雜異常的案子。我大可以說,你們從中國搜集到的意見,其實非常狹窄,大體來說只反映美國駐外單位的情緒。這些人對史迪威事件的情緒反應非常強烈,事情發展不如預期時,他們就非常失望。我大可以說,你們太容易受到中國自由派書生的影響,這些人和你們一樣,對中國社會的運作方式並沒有第一手知識。他們告訴你們的,通常是他們理想中的中國。至於如何達到理想境界,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完全都沒有解決之道。

  我大可以說,在對日抗戰勝利後,中美的關係根本就是一大敗筆。美國政策的缺失充分為赫伯特·費斯(Herbert Feis)所揭露,尤其是在《中國結》(譯注:作者所寫The China Tango恐有誤,經查並無此書,應為The China Tangle)中的結論。在中國這一方,我們過度深信,無論在何種情況下,美國都會支持我們。我們站不住腳是因為我們不能要你們負責,你們並沒有簽約來保護我們。我大可以說,杜魯門總統說對了。他曾說,美國人民不容許他把資源一直放進中國的無底洞中。但他說,我們無視于馬歇爾將軍的勸告,不靠野外作戰而贏,反而擠在城市中。

  這話有欠公允,國民黨軍隊曾在野外打過許多戰役,我自己親眼見到在東北的一場。城市是我們的後盾,我們的活動範圍,我們的後勤運輸區。國民黨已接受馬歇爾的勸告,試著將三百多個師精簡成九十個師,希望借質的升級來爭取美方的認可,借量少質精的作戰部隊,更適宜接受美國的補助。(精簡也是馬歇爾的計劃之一,希望借此逐步將國民黨和共產黨的軍隊合而為一支國家的軍隊。)但精簡後,我們必須更依賴現代運輸及通訊。國民黨軍隊的結構非常不容易管理,在過去,總是讓非正規的輔助軍隊成為外圍的助力,那樣的軍隊更容易適應鄉村。在大規模的作戰中面對共產黨軍隊時,強化作戰部隊的政策反而成為一大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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