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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頓,新澤西(8)


  我很清楚,採取這樣的立場讓我孤立無援。多數歷史學家不在乎重新評估遠古的事件,甚至以誇張的角度來看古代的偉人。但我認為,即使是蔣介石和毛澤東的作為,也應該被放在三四百年的歷史架構內來審視,他們的意見並非對歷史問題的肯定解答,他們終究必須吸納入歷史學家的視野。我的這番見解很可能讓自己顯得傲慢荒謬,甚至有挑釁和引發分裂之嫌。數年前,已故教授亞瑟·萊特看完我的立論後,對我說:「如果你想確定你的九十五點主張,就要讓別人知道這些是你的九十五點主張。」我設法找到一位正直又有名的編輯,他對我的史學觀很有興趣。但他試著出版我的作品卻沒有成功,事後寫信給我表示,為了要被接受,「必須很有名氣,才能靠本身的威望壓垮敵人。」

  在上述的建議中,一是強調權威的存在,一是反抗權威,讓我十分困惑,左思右想,徒勞無功。事實上,在我一生中從來不打算當極端分子,更不用說要像馬丁·路德一樣,開啟另一波宗教改革。我甚至沒有打算宣稱自己的原創地位。對我來說,大歷史的概念是無意間得之,是生活經驗的一部分。在美國當研究生和勞工時,我常被在中國的痛苦回憶所折磨,不時陷入沉思。後來當教師,拿著麥克風站在五百名大學生前,無法立即解釋:為何康有為失敗了,孫中山失敗了,袁世凱失敗了,張作霖失敗了,陳獨秀失敗了,蔣介石失敗了,而毛澤東也失敗了。

  為使我的講課內容前後一致又有說服力,唯一的方法就是說,中國的問題大於上述人士努力的總和。中國文明將和西方文明融和的說法,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的事件。上述不同階段的失敗必須被視為階段的調適,以達成一致的終點。對我們這些有後見之識的人來說,這點很明顯,但舞臺上的演員看不到。上述推論已夠驚人,而前景中現代科技的加速演進,使我們不能將昨日的頭條新聞視為當代事件,必須當成歷史來處理。上述種種因素讓我沒有太多選擇。

  然而,在1979年,我卻置身於非常狼狽的處境;一方面,隨著中國的開放,有很多機會參與中國人民與美國人民的對話。另一方面,有威望才有資格提貢獻,我卻在這個關鍵時期被一個小學校解聘。我申請參加美籍明清專家訪問中國大陸代表團,該活動是由「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學術交流委員會」(Committeeon Scholarly Communication with the PRC)所贊助,但我卻被拒絕,這顯然無法建立我的可信度和影響力。我的中英書稿結果如何,仍然讓我焦慮不已。這本書並非宣揚我的史學方法,而是展現帝制中國末期的切片。送到耶魯的英文書名是《1587年,無關緊要的一年》(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送到北京中華書局的書名是《萬曆十五年》。

  這本書有雙重目的:一是將現代中國的底線往後推移,事實上是移到鴉片戰爭前兩百五十三年。歷史顯示,當代中國所面對的問題,早在當時就已存在。另一目的是證明,我的大歷史理論既不是教條,也不粗糙或無聊。作者必須花一段時間獨處,才能發展出電眼般的視野。如果讀者願意,可以和作者一起探討中國歷史上許多有趣的細節,以其他方式就做不到。看來似乎瑣碎,但卻可以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圖形。我會不時在書中發發議論,但整體而言,這本書是敘述性的歷史書籍,大學生和一般讀者應該可以接受。

  問題是,雖然我不免自戀,但決定出版的人可能會說,在處理學術內容時,我應該遵照學術的格式,先要有術語和定義,然後再把我的論點定義在歷史的某個分支之內。如果建議是由商業出版社來出書,那麼我就應該讓主題更為輕鬆有趣。注釋必須剔除,內容要重新編排,讓住在郊區的讀者能放鬆自己,這才是將產品推到市場上的唯一方法。

  我聽得太多了。

  8月初,《劍橋中國史》在普林斯頓的工作坊有個長長的週末假期。那個星期五和下個星期一都不開會,也沒有特別活動,讓我們可以偷溜出去幾天。格爾已經來電多次,要我去曼菲斯住幾天,但我出發前,在傑斯特圖書館被幾件事耽擱了。

  我被解聘對內人的影響更大。整個春天,我們都在討論是否該採取法律行動,去上訴是否可以挽回尊嚴,或反而更糟。這樣的困境只會讓神經更緊張。在曼菲斯,她的處境也很艱難,必須將我們的情況對南部內陸的親戚解釋。他們都知道,她嫁了一位華裔教授,但他們一輩子從未聽說教授也會被「遣散」。她最擔憂的,還是傑夫和我的心情,有一次她吩咐我:「你一定要照顧自己的健康。」又有一次,她說:「我希望可以早點遇到你,我們就會有更多時間在一起。」許多晚上,我獨自輾轉反側時,這些話常在耳邊迴響。

  就財務上來說,這趟行程似乎一點也不實際。再有三星期,工作坊就要結束,在此之前搭飛機住個兩晚,似乎很奢侈,而且這時我們更應該開始盤算皮包裡的每一分錢。

  然而,這五天來事情有了重大發展。我接到耶魯大學出版社的來信,愛德華·崔普再度抱歉《萬曆十五年》的決定延遲了這麼久。但他告訴我,審稿人的報告來了,非常有好感。除了部分語句的改進以外,他覺得沒有地方要重寫,章節就依原稿排列方式。事實上,崔普還附上審稿人的報告,他的結論如下:「你現在只需等到9月中旬,我們的出版委員會將開會做最後決定。不過,有這樣的報告,我想你無需擔心。」說也奇怪,信是在十天前寫的。但瓊斯廳的分信人把這麼重要的信放錯信箱,讓我心又多懸了一星期。碰巧哈維也從普吉西來信。信的開頭就很樂觀:「從中國來的好消息!」

  他的妹夫黃苗子已拜訪我的朋友廖沫沙,他在北京的朝陽醫院養病。黃苗子請廖沫沙寫中文版的序,他認為希望很大。沫沙是我四十一年前的好友兼室友,那時我們都在為《抗戰日報》工作,我已有三十七年沒有看到他了。他當然是三大異議分子之一,諷刺文章引來極左分子的批評,批評聲浪愈來愈大,最後形成文化大革命。他曾遭下獄、拷打、被送到森林中的農場作苦工,長達十年以上。最後他終於回來,隨時可能正式獲得平反,如果可以借重他的名字,這本書要在中國出版應該不會太難。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毫無王牌,但也沒有理由繼續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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