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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頓,新澤西(7)


  十年前,我從副校長薩繆爾·古德(Samuel B. Gould)手中獲得「繼續聘任」的終身教職時,文件上的確還有另一行文字:「你的受聘條件是基於董事會的政策,書面資料見於本校圖書館。」其中提到的文件的確指出,在大學出現財務問題時,可以取消我的持續聘用。十年後,在我被解聘後不久,美國大學教授協會(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 AAUP)寄出一封傳閱信,其中寫著:「許多紐約州立大學的教授,原先具備其他大學的終身教職身份,因此並不知道,紐約州大體系並沒有終身教職的有效保證。」但是我不能說自己不知情,就好像在簽商業契約時不去看契約上的小字。

  我有注意到裁員的條款,只是在1967、1968或1969年時,我根本無法想像,理論上可以撤銷的終身教職實際上居然會發生。當時我們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期待從未實現的擴張。至於我個人,紐普茲是個理想地方,可以讓我將自己獨到研究的濃縮成果,直接展現在學生面前。在被裁員後,只要一想到在當年的芝加哥機場,余英時和彼得·萊特扣好安全帶準備起飛的那一刹那,我就更加相信命運的力量。兩個相鄰而坐的陌生人,在其後數分鐘開始閒聊,就此決定我和家人未來十年的命運。不過,真有這麼悲劇和命定嗎?我不能說一切已脫離我的掌握,至少我還不打算這麼承認。

  在1979年夏天,我最擔心的是,工作喪失可能連帶摧毀我身為作家的身份。我還是歷史學教授時,將《萬曆十五年》的書稿交給愛德華·崔普。如果他得知我被解聘,不知做何感想。還有耶魯大學出版委員會,既然我被解聘的消息已經傳遍四方,如果他們拒絕書稿,出書的希望會更渺茫。

  我和北京方面的接觸更是不穩定。他們說原則上可以接受中文版時,表達的只是意願,而非承諾。種種跡象顯示,部分編輯喜歡,但還必須通過我們無法得知的步驟,才能達到出版之路。無論如何,這本書都可能在中國引發很大的爭議。支持出書的人會說:「這是一本美籍華裔教授寫的書。」而反對的人會說:「有什麼了不起,他被紐約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學校所解聘!」中華人民共和國雖然是共產主義國家,但沒有理由以為他們就會沒有學術上的勢利。在這個國家,所有作家和學者至少和外界隔離了十二年,一旦驟然面對刺眼的陽光,而且也不確定極左派人士是否重新掌權,絕大多數的官吏自然不願接觸風險太高的事。對膽子比較大的人來說,他們總要取得權威地位,來支撐他們的做法。在中國,教授備受尊敬,可以忍受政治迫害,但絕不可以像領日薪的工人一樣被開除,這是尊嚴掃地的事。總之,我被遣散的消息一旦傳開,支持我出書的人一定會收手。

  1979年,中國仍受到美國大眾媒體的關愛和青睞。鄧小平成為《時代》雜誌的年度風雲人物,他訪問美國,足足成為一周的電視要聞。中國反擊越南時,驚訝的成分多,譴責的成分少。美國各式各樣的代表團接受北京當局款待茅臺和烤鴨,回國後都有一堆愉悅的故事可以說。中美貿易點燃很大的希望,但對我們來說,過去已看過太多同樣的事,不需要是智者也可以預測,這種幸福的感覺註定會消失,不可能持續太久。

  我已對自己的研究所學生解釋,美國大眾有時把中國當成白雪公主,有時當成是老巫婆。中國這個大國和美國的結構完全不同,又經過一段漫長的革命期和調適期,未來發展絕不可能太簡單。有時我們這些「圈內人」也會覺得困惑。錯誤的訊息和過度的期許太多,媒體必須選擇高度相關的新聞來報道,如果沒有深入的闡釋,報道可能要不就強調中國的純真與魅力,要不然就揭發種種令人作嘔的故事和不堪回首的過去。無論有意或無意,觀點的轉換都是為了迎合美國人的心情,而且通常走極端,而不是在捕捉中國當時的變化。這些變化鮮少報道,即使有,也不是為了頭條新聞中提到的原因。

  事實上,在1979年,雖然從中國傳來令人鼓舞的消息,加強了在美國的「賣點」,但從各種渠道和全球各地的中文報道,就可以搜集到足夠的資料,好在下一波詆毀中國風潮時出書,大大賺一筆。對我來說,最駭人聽聞的是「文革」時安徽發生的饑荒,詳情慘不忍睹,此處不宜刊出。很少西方人會聽過以下的事:根據在香港出版的兩大冊資料詳實的「文革」文集,總參謀長之一的黃永勝將軍,連續兩年都定期派三名屬下,觀察毛澤東和周恩來接受外國媒體訪問。西方人也不太可能知道,兩個人在石家莊被處決,因為他們從四川帶走一百多名婦女,到河北省販賣。

  在1979年,若干西方遊客抱怨,去中國旅行時,無法接觸到當地居民。但一名美籍華裔婦女在紐約為文揭露,她到中國內陸旅行時,即使買的是三等艙車票,也一定會被帶到頭等艙。她提出抗議時,管理員告訴她,一般艙等的情況不適合她,對習於西方生活標準的人來說,食物是不能吃的。之後,她發現這一切都沒說錯。更令人不安的是,管理員對三等艙的農民態度粗魯,毫無同情心,完全不同于許多作家和製片家形容的真誠友善。搭渡輪過長江的人指出,在只容站位的那一區,有些遊客根本看不到河景,因為有好幾層的人堵住了視野。中國物資欠缺,海外妯娌回國探親時,自動提出在離開時會留下內衣,好讓窮苦的親戚穿。

  在中國的部分地區,木材及竹子受到管制,市場上因此看不到筷子。中國人到美國時,會清洗野餐用的免洗塑料刀叉,拿回去給小孩當玩具。北京能用的木材已製成苦力的挑竿,這些挑竿又堅固又容易彎曲,非常適合丹麥設計的現代家具。一些聰明人想出如何用來製作沙發和座椅,自行動手的過程形成風潮,無數的辦公室員工因為無事可做,開始傳授技巧,將普羅階級的用具,改造成中產階級的擺設。

  上述種種沮喪甚至氣餒的消息,都必須和其他振奮鼓舞的情況並列才行,共同顯示出大規模的轉變正在進行。我可以毫不臉紅地說,大歷史的概念不失為產生深度詮釋的工具。1979年,中國尚未完成長期的奮鬥,尚未將國家從農業官僚體系轉化成現代國家,為達成現代國家的境界,全國必須可以進行貨幣上的管理,而不只是意識形態一致而已。我們從中國接受到的訊息乍看之下雖然紊亂而自相矛盾,但其真正本質指出,奮鬥的終極實現已經不遠。這個國家的眼光不再只看到自己,就已經是很有希望的跡象。也就是說,中國將採取競爭的態勢,和全球其他國家面對面,為達此目的,內部組織必須合理化。

  我的立論很簡單:為理解今日的中國,我們必須回溯和西方國家對峙時期,因此必須將基線往後延伸,到鴉片戰爭前兩百多年。在過去,美國觀察家對中國的立場從偏愛擺蕩到不友善,因為他們對兩國之間結構上的差異深感不耐,常常低估問題所在,不論就本質或就面向而言。因此,他們可能輕易被虛假的希望點燃,希望破滅時,也很容易產生情緒上的反應。但事實上,傳統中國有非常長的莖梗,無法以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來隱藏。其次,歷史學家不能以經濟學家、社會學家或法律專家自居,這些標簽和分工手法必須置於歷史真相之後,歷史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必須記住,在我們現行的學院派分工模式中,將人類努力成果分為法律、政府、經濟、社會學等等,反映出現代西方固定的狀況,卻無法有效用以測量中國的深度。在中國,哲學理念可能轉成法理學,政府運作總是和家族扯上關係,國家的儀式化過程含有宗教力量。也就是說,雙方的結構不一致,不能做水平的延伸。這樣的差別一開始就將中國和現代西方世界分開,如果忽略此種根本上的差異,卻問中國為何不符合西方的期許,是很笨拙的。

  擴大參考架構的優勢在於,一旦界線清楚,才更容易看到長期的發展。在國共內戰後三分之一世紀的今天(譯按:作者撰作本書時),就歷史觀點來看,甚至國民黨和共產黨都可以視為不只是對手,而且還在一個巨大的運動中互補,只是彼此偶有重疊。以此觀點視之,我們閱讀中國現代歷史時,就不會連連沮喪,反而會看到全本的戲劇在眼前開展,朝向可以描述的結局,不再缺乏希望與期許,縱使還會有挫敗及暫時的逆轉。中國歷史很可能即將融入世界歷史,不但是空前的進展,而且是實質上的融和,許多事實和事件都可以支持這個樂觀論調。歷史學家只要定出時期的前端及後端,其間的里程碑會展現出一致的直線進展。沒有一件事會被隱藏或消除,沒有一件事會無法詮釋,也不會只重複過去的錯誤。西方的歷史經驗也可以證實這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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