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仁宇 > 黃河青山 | 上頁 下頁
普林斯頓,新澤西(6)


  另一個影響校園的因素是全國經濟。早期對無限制擴張的樂觀,後來證明並不切實際。1968年事實上是紐普茲的第一次預算刪減。更嚴重的問題是,在那段輕率的成長期間,並沒有加強與中間階層的聯繫。新宿舍啟用時發現的缺失更和全國趨勢同步。宿舍開始建造時,一般預期人口持續成長,自然資源無窮無盡,明天的錢會比較充裕。宿舍完工後,外表看來似乎符合建築師的特殊設計,整個區域都經過綠化,種了新樹苗,挖了人工池塘,但一旦搬進去住後,機械問題層出不窮。門常常卡住,警報器沒接上,許多房間內找不到桌子。

  沒有人清楚訪客的規矩何在,女學生理應有「個人宵禁」,但年輕女孩抱怨室友的男性訪客日夜耗在那裡,害她們無法過正常生活。在此同時,州立大學宣佈,一學年的住宿費用從三百八十美元調高到五百五十美元,調幅高達百分之四十五,而原先的費用就已經高過其他州立大學的平均住宿費了。無獨有偶,紐普茲教職員間欠缺內在凝聚力,擴張終於停頓時,更突顯這個問題。哈格提時期壓下來的許多爭議,在此時全部浮現。

  諾麥耶出生于德國,英文不免有口音。不過,他的遣辭相當有詩意,因此聽來頗為悅耳。他先前擔任明尼蘇達木海德學院(Moorhead College)的校長,成效斐然。他介入地方政治,被認為是反戰人士,常形容敵人是「法西斯主義者」,朱璐·帕森(Drew Pearson)還為此寫過專欄。有些不滿的教員批評他:「看看諾麥耶,他說起話來像是普羅分子,但從頭到腳穿得像布爾喬亞,穿著昂貴的成套西裝,打上領帶,別著金袖扣!」事實上,諾麥耶不是革命分子,也不曾宣稱自己是。我和他會面數次,知道他是那種學院派的進步分子,飽讀詩書,用意良善,但不清楚自己的立場。

  1970年,俄亥俄州國民兵槍殺四名肯特州立大學的學生。第二天,紐普茲的學生和教職員在舊行政大樓前舉行示威。諾麥耶抓起麥克風,表達他對他們的同情立場:「我的母親死在毒氣室裡,唯一犯的罪就是從文化上來說,我們是猶太人!」當時在校園內的一項調查顯示,約三分之一的學生認同猶太教。

  諾麥耶引以為傲的是,在全國動盪時,紐普茲安然度過,毫髮無傷。如果妥善評估當時局勢後,必須承認他並非沒有功勞。SDS當時的策略是引發對立,一旦在某處點燃火花,勢必能火上加油。紐普茲可以說是發動致命一擊的適合舞臺,一名認同SDS的學生已在校刊上發難:「諾麥耶博士到底以為他在騙誰?」校長吞下這個侮辱,更進一步認同極端主義的主張,這的確避免了校園在艱難時刻落入外來煽動者的陷阱。多年後,諾麥耶被指控在混亂時期採取放任政策,一夜間越共的旗子升上了紐普茲的教職員大樓。事實上,這種野蠻行為和行政單位的縱容沒有關係,實際上也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但諾麥耶誤解了自己文理大學校長的角色。當時紐普茲還沒有找到順利運作的模式,諾麥耶的崇高情操完全起不了作用。即使他致力安撫弱勢團體,卻不曾觸及紐普茲的特殊組織問題。他見過我幾次面,因此會和我握手,和藹微笑,卻順口稱我為林博士或楊教授。且不要說會讓我不高興,這樣的無心疏失顯現諾麥耶雖然有心領導,卻忽視細節。他的校長任期持續到1972年,校刊暗示他是被迫辭職。

  史丹利·考夫曼接任校長時,我正好留職停薪,人在英國。他曾擔任保齡球場(Bowling Green)大學的學術副校長。1952年,他出書討論現代詩中的意象主義,二十年後,紐約以翻印聞名的八角形出版社(Octagon Press)認為,這本舊作值得重印限量發行。考夫曼做了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1973年,我人在劍橋,卻收到尚未謀面的校長的一封信。原來倫敦《觀察家》(Observer)特別報道李約瑟(Joseph Needham)博士,在周日出刊的當期雜誌上,封面照片為李約瑟、他的合作者魯桂珍博士和我正在討論學問。我寄了一本雜誌給我在紐普茲的資深同仁,而他再轉給考夫曼看。考夫曼校長居然不怕麻煩,親筆寫封橫渡大西洋的短函,說教職員中有人能在海外參與如此重大的研究計劃,實在令他與有榮焉。

  直到今日,我還無法確定,考夫曼該為紐普茲的情況負多少責任。毫無疑問,許多傷害都是他接任的前四五年造成的。哥倫比亞和柏克萊等大學有穩定的基本結構,因此可以承受學生的騷動,不會喪失平衡,一旦不安的狂潮平息,秩序會再回來。但在哈格提的牢牢掌控及諾麥耶的容忍放任之後,很難收拾校園的殘局。

  1973年勞動節前的一星期,我重回紐普茲,必須翻閱學校的刊物,以便調適自己。教員的代表權,是後哈格提時代的重要議題,卻不曾有任何確定的形式。過渡的安排方式是創造出一個「組織委員會」,由三十二個系各派一個代表參加,會議總是演變成開放的討論會,很少有任何正面貢獻。更驚人的是大學課程,哈格提時代結構嚴謹的通識課程早已消失。現在除了英文和體育課以外,學生只要修主修科系的課程即可。教職員創造出各式各樣的新課程,從「女性意象」到「美國社會中的死亡」不等。還有一些「迷你課程」和「特殊主題課程」,課程設計急就章,內容含糊不清。我提議開亞洲文明導讀,看看選讀人數有多大的變化。這個一度是所有新生必修的課,最後只有七人選修。以前即使在我的一些選修課中,至少也有三十到四十名學生。

  我看校刊時發現,在我回來前一星期,詹姆斯·麥考德(James McCord),也就是已定罪的「水門案七人小組」之一,獲邀在校園演講,這是「新生訓練課程系列」的一部分。學校的健康中心現在經營「避孕診所」,據說「診所的想法是,女性應該可以明智決定避孕的方法」,沒有人提到使用避孕藥可能引發的情緒問題。同一校刊中又說,宿舍內已設置「強暴防治中心」。勞動節前一周,熱浪侵襲赫遜中部地帶。在高溫惱人的氣候中,所見所聞都讓人極度沮喪憂鬱:新的水泥地面已經乾裂。野生蒲公英叢生。新建築物內沒有一個電子鐘準時,有的鐘已經搬走,只留鐵絲在空空的框架裡搖搖晃晃,隨地都是煙蒂和糖果紙。

  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懷疑史丹利·考夫曼碰到了問題,但他面對問題的方式是既突兀又偷偷摸摸。在學期開始時,他會找一群學生、少數教職員、部分行政人員等,舉辦非正式的集會,但地點不在校園內,也不在他家,而是在附近的山間小屋裡。我親自看到校長本人時,是在組織委員會中。這個鬆散的團體約有二三十人,欠缺方向,也沒有向心力,常常以下列開場白來通過決議:「鑒於……校長將會……」輪到考夫曼說話時,他會採取直率而對立的立場:「如果你們說我將會如何如何,我就不會如何如何!」不過,即使如此頑固,他還是得屈服於大家的意見。數星期後,他指定某教員擔任學術副校長,文書主任被他任命為助理副校長。組織委員會遞交給他一封信,問他有何權威創造出這些職務及頭銜,為何沒有請教教員就加以任命。考夫曼解釋,這些人的任命是基於「代理」性質,之後會送交組織委員會徵求同意。最後他大叫:「我不是壞人!」但組織委員會仍否定他的任命案。

  考夫曼在公開場合得不到大多數的支持,因此聽任自己受制于少數有力人士的操縱。早在哈格提時代,他們就結黨,其中有些人反對這位前任校長的國際化課程。在諾麥耶的放任時代,也產生新的派系。更複雜的是,新法規定,紐普茲包括校長在內的行政人員,都必須由整體教員以不記名方式評鑒,如果沒有通過票數的肯定,就無法繼續生存。

  考夫曼承認,有時他會被特定教員所刁難。有一次,我們在名叫「籬笆」(Hedges)的鄉間旅館舉辦歡送會,這位同事擔任系主任及院長多年,即將退休。也許是為了強調過去的事已成過去,考夫曼在舉杯祝賀時,以調侃和幽默的方式形容,這位老同事去校長辦公室有所要求時,態度是如何的專橫跋扈。我們一邊笑著,一邊不禁被背後的真相所嚇倒:校務原來是這樣處理的,也許連財務及人事管理也是。

  批評人士說,考夫曼將許多校務授權給屬下負責,已出版的回憶錄也證實這一點。我個人深感不解,尤其想到幾位高階行政人員對我總是很友善,很講情理,只是在我被裁員後態度大變。是由誰做出的決策呢?即使在1978年的聖誕節假期,亞洲研究召集人還派人傳話給我:「叫雷不用擔心。告訴他,他沒什麼好擔心的。目前的確有行政的困難,但一定會解決。他只要專心於他的專業就行了。」但就在三個月以後,我被請去見校長談預算刪減的影響,意思就是要解聘了。我寫信給副校長華頓,請他調查整件事的始末,卻從未收到正面的回應。一周後,考夫曼辭職。在此同時,一份地方報紙《京斯頓自由人報》(The Kingston Freeman)登出一篇社論,說紐普茲是「管理不良的學校,學生無心向學,常常脫序」。

  為什麼我不早一點走?我試過,但不成功。轉折點早就發生在1967年,也就是我抵達紐普茲的那一年。當時我太滿意周遭的環境,忽略其他機會。十年後,工作機會大大減少,我的資深年資形成非常嚴重的障礙,更不用說我的年齡。我全心專注於學問,常常留職停薪,沒有待在校園內,讓我更難去注意各種可能的後續發展。在這樣的情況下,只能儘量往好處想:大學的整體註冊率可能會提高;令人擔心的裁員可能不會發生;萬一發生,行政當局可能會堅守政策,讓裁員不致波及有終身教職地位的教師。他們會依已公佈的指導方針行事,考慮到每位教員的優點。畢竟,紐普茲基本上不是太差的學府,有一段尚稱輝煌的過去,具備種種正面發展的因素,還有許多有才華的教師。校園坐落在如此優美的景致中,也有許多便利的設備。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