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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頓,新澤西(4)


  在另一個例子中,大軍的指揮官居然棄守職務,向後逃跑,指揮作戰部隊的文官單打獨鬥,以致戰死。戰地部隊的行動從頭到尾都沒有好好協調過,滿洲兵因而可以集中火力,從容消滅一列又一列的人馬。幾乎在所有戰役中,明軍根本無法抵擋第一波攻勢。他們的指揮管道很容易破裂,整列整排的兵士就開始驚慌潰散。火炮對戰爭起不了決定性的作用,有些不曾部署,有些雖然部署,但裝火藥及發射的時間太過漫長,根本不是以速度和決心見長的騎兵的對手。總而言之,在這種情況下,軍事史家只能同情名譽掃地的一方,但同時卻不可能說他們好話。

  但是,身為歷史學家,不能太仁慈、和善或具有同情心。史家的主要任務,在於將他對歷史的見解和現代的讀者分享。以我的情況來說,我研究遼東之役的重點是指出,明軍的錯誤從頭到尾一致,不斷重複,已經形成固定模式,這其實根源於中國歷史的組織架構。在官僚管理下的龐大農業社會中,軍隊的人力、稅賦、軍務和補給都來自集結的村落,無從測試組織中無數的漏洞和欠缺的關聯性。軍隊既已處於沒有競爭能力之下,更不曾進行軍事操練或演習,藉以熟悉戰爭的技藝,因為高高在上的文官認為,實際的作戰並不會發生。明代的軍隊本質上是支龐大的警力,由文官來率領。

  到當時為止,是靠兩大基本方法來贏得戰爭:一是聚集龐大的軍力,以人數眾多來威嚇敵軍,如此不必努力作戰就可贏得勝利;二是躲在城池裡採取守勢,希望借此儘快消耗敵軍的戰力。就運用這兩項技巧而言,遼東之役的策士和戰地指揮官並不算怠忽職守。但他們其後所遭遇的局勢,卻完全在意料之外。努爾哈赤是個軍事奇才,早就洞悉對手的能力與極限,他為這次和明朝的大攤牌,已經認真準備了三十五年。他集結部隊,編排成各「旗」,都是為戰爭而做準備。對英國陸軍官校和美國西點軍校的教師而言,努爾哈赤的策略簡單易懂,但他的敵手卻看不出來。

  不過,身為《劍橋中國史》的作者,我卻碰到技術上的問題。呈現這段史實卻不補充背景資料,就像故事只講了一半。讀者可能因此相信,一小群主將的無能,最後竟然讓中國被異族統治近三百年。然而,在確定失敗該由誰負責時,我卻不知如何劃清界線。就像拔野漆樹一樣,三尺高的樹可能有長達二十五尺的根,而且還沒完沒了。如果我對章節中的每一歷史事件都補充背景資料,三萬字勢必不夠用。

  此外,如果把我想講的話全說完,可能會招來批評:侵犯了共同計劃其他作者的指定領域,把個案變成綜合性的討論,甚至超過我們自訂的期限。如果中國的農業帝國官僚是軍事失利的原因,我的發現沒有理由只限定在1619年。亞瑟·韋利(Arthur Waley)曾翻譯1840年到1842年鴉片戰爭期間的中國文獻,在大後方所發生的問題和我的描述差不多,當時的管理者還是努爾哈赤的後代子孫。這番對農業官僚的批判,只要稍微修正,也可以用來形容中國海軍於1894年在黃海敗給日本。結論可以繼續延伸,解釋國民黨的蔣介石為何挫敗。基本上來說,直到20世紀,中國一直近似只有農業的社會,大體上是由官僚來管理。國民黨在政府組織上層創造出現代的外觀,但底子裡全國仍是村落的結合體,管理方式不可能比明朝或清朝更企業化。

  這樣的困擾並非我們學者製造出來的,而是中國歷史的特色之一,而且特色一脈相連。事實上,組織的因果關係可以穿越時間,滲透進每個歷史事件的表裡和各個層面。在處理《劍橋中國史》時,我們的問題終於靠折衷之道而獲得解決。德國杜賓根(Tübingen)大學的提勒曼·格林(Tilemann Grimm)教授夏天時來參與我們作者的研討會。他是《遠東雜誌》(Oriens Extremus)的編輯之一,這本漢堡的漢學期刊曾在1970年刊登我的文章。這時我已寫好一萬字的遼東之役草稿,背景因素一應俱全。提勒曼同意帶回德國,和另外兩位編輯商量發表,我知道自己已盡了對一般讀者的責任,未來我只要從中摘取兩千五百字及兩張地圖,併入《劍橋中國史》即可。摘要只需有基本事實,再加一則注釋,讓讀者知道去哪裡進一步看到全貌。

  但是,我個人對中國歷史的興趣偏重垂直面,而不是水平面的特定議題,早已帶給我不少麻煩,未來還會引起更多問題。這很難加以解釋,尤其是在我個人陷入沮喪及焦慮時。我似乎已有夠多的麻煩,沒有心力再去注意技術上的細節,這些微細的差別充其量也是抽象而遙遠。

  我被解聘了。這是侮辱,也是羞恥。這個事實會永遠削弱我的尊嚴,有人主張我應該忘掉這整件事,全心投入創作。說這話的人不曾站在我的立場,我無法忘記這件事,因為別人也不可能忘記。無論我到哪裡,似乎都貼著不名譽的標簽,我被迫採取守勢,但又沒有反駁的機會。有能力的專業人士永遠不可能被解聘,這是大家的預期。失敗就是不名譽,沒有人會替你找藉口。在大眾面前,我沒有能力去保護內人和小孩。

  要我投入創作也是不切實際的說法。我沒有辦法再找到另一個職位。即使牟複禮和崔瑞德試著幫我忙,其他人也是,但沒有人會雇用一個剛被解聘的六十多歲的人。

  格爾和我到京斯頓(Kingston)的社會福利局去。數周後我們收到通知,概略算計出,如果我在六十二歲時退休,每月可能收到四百美元的社會福利金。我的TIAA和CREF年金計劃可讓我每個月多添兩百美元。這些還不到我們每個月最低生活費的一半,更不要說房屋稅和其他雜項支出。我們也去研究失業津貼的可能性,京斯頓的失業處坐落在松叢路(Pine Grove Avenue),前身是鐵路車站,事實上,鐵路局的標誌還掛在牆上,一旁貼著新告示:「紐約州勞工局」。

  內部陳設和幾條街外的社會福利局差不多,一進門是接待處、鋼制的拱形椅、塞滿手冊的架子、依個案而散置不同地點的桌子。但是,只要匆匆一瞥,你就會發現氣氛毫不相同。在這裡等候的男人臉也不刮,襯衫起皺,他們的精神已枯萎了六、八或十二個星期。一名身穿黑衣的壯碩女子獨自坐著,看來心煩意亂。辦公室的佈置比社會福利局還破爛不堪,這裡根本欠缺那裡的安適與輕鬆。

  我們被帶到一個地方,天花板垂下一個標誌:「初次申訴」。沒有椅子可坐,我必須抬起下巴和負責的女士對話。她坐在桌子後方,但位置比我們高了一臺階,桌子則和我的視線同高。就像在法庭一樣,辯護律師必須抬頭向法官求情。她後方有一台正在轉動的電扇,讓她的聲音更容易傳達給我,而不是將我的聲音傳給她。

  不過,這位女士倒是很願意幫忙。她清楚回答我的問題:是的,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同時領取社會福利金及失業津貼。她身子往前傾,給我看一份申請書,上面有兩欄,詢問申請人是否領取社會福利金和退休金。不過,她把表格只給我看一眼就收回去了。我必須等到真正失業時,這個案子才能受理。在此同時,她給我一本手冊。手冊說,申請人必須定期證明他沒有辦法找到工作,而遣散他的雇主可以質疑他的申請。我把手冊一丟。我已經受夠我的雇主了。

  我的雇主是克裡夫頓·小華頓(Clifton R. Wharton, Jr. )博士,紐約州立大學校長,一年控制的預算接近十億美元,辦公室在奧本尼(Albany)。他寫信給崔瑞德:「在經費縮減計劃中,黃博士的表現或成就從不曾獲得負面評論。」但是,在紐普茲,為了要撇清批評,不願被人說他們受制於系及學校裡的一小撮人,他們公開及私下都說自己做對了。如此一來,他們簡直在暗示,被解聘的人活該。你要求他們解釋時,他們會說,到奧本尼去訴苦吧。你到奧本尼去抗議時,只會見到代理副校長。他會說,都是各校自行決定。他會盡可能諂媚及同情你,同時抱怨自己的權限有多小。你當下便知,這個年薪四萬美元的官吏只會解決行政問題,不打算維持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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