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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頓,新澤西(3)


  另一段是結論。我如實引述:

  但是,李贄生命中的這十五年絕非白白浪費。他提供我們一份無比珍貴的記錄,否則我們可能無從得知,這個時代特徵之一的思想界的苦悶到底有多深。在一個高度儀式化的社會,個人的角色完全受限於一套簡單卻定義模糊的道德信念,帝國的發展因此受到嚴重的阻礙,不論其背後的信念有多崇高《萬曆十五年》的中英版本文字不盡相同,到目前為止的引文直接譯自英文版,下文則錄自現在通行的中文版。——譯者注。1587年,是為萬曆十五年,歲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無事可記,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在這個時候,皇帝的勵精圖治或者晏安耽樂,首輔的獨裁或者調和,高級將領的富於創造或者習于苟安,文官的廉潔奉公或者貪污舞弊,思想家的極端進步或者絕對保守,最後的結果,都是無分善惡,統統不能在事實上取得有意義的發展。因此我們的故事只好在這裡作悲劇性的結束。萬曆丁亥年的年鑒,是為歷史上一部失敗的總記錄。

  1978年10月,在哈維的催促下,我用空運寄給黃一份書稿的影印本。但是,信雖然到了,這本超過五磅重的書稿,卻不曾抵達終點。1月初,黃寫信給我,建議我再給他一份,但這回由哈維的女婿親自攜帶進大陸。這個年輕人卡爾·華特(Carl Walter)剛獲得簽證,可以到北京研究中國銀行,這是他在斯丹福的博士論文題目。我們還沒見過對方,但在岳父母的要求下,卡爾慷慨承擔起信差的角色,並沒有仔細檢查放在他行李中這一疊厚厚書稿的內容,是否被當時的北京視為反動材料都還不可知。在北京,第二次的書稿親自交給黃本人。

  兩個月後,哈維來電告知,北京出版歷史書籍的最大出版社中華書局,原則上同意出這本書。他無法理解,為何我接電話時一點也不熱衷。原來他打電話這一天,就是1979年3月27日,也就是考夫曼博士辦公室來電的當天,邀請我次日和校長談「大學最近刪減預算對教職員的影響」。由傳話的遣辭和秘書的口氣,再加上當時紛紛謠傳紐普茲將裁掉十五到二十位教師,我毫無疑問將被解聘。那時任何消息都不可能使我高興。那天傍晚格爾躺在床上,不發一語。我想躺在她旁邊,但她動也不動,沒有挪出空間,我只好躺在床邊,同樣不發一語。我們同樣的姿勢一定維持了很久。天暗下來時,我聽到傑夫在客廳走動的聲音。雖然他沒有晚餐吃,但也沒來吵我們。這時電話鈴響,就是哈維帶來的好消息。

  《劍橋中國史》的明史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的文章討論特定的主題,例如軍備、法律、教育及經濟發展。我已經寫了一篇明代政府財政的章節,納入該部分的組織架構中。第二部分將明代兩百七十六年的歷史分成許多小段落,每一段落約當於一個或多個皇帝的統治時期。我連續兩年夏天在普林斯頓的工作,就是準備撰寫約三萬字的草稿,涵蓋隆慶(穆宗)及萬曆(神宗)期間,起於1567年,止於1620年。穆宗在位不過五年半,但他的兒子在位卻長達四十八年。在橫跨十個主要朝代、十多個次要朝代的中國歷史中,截至當時為止,神宗是在位次久的皇帝。

  兩人合計統治五十三年。有時一思及此,令我感到不安。我已出版過一本16世紀中國的書,寫完另一本探討特定年份的書,照理這個任務對我不致太過困難。參考書目既豐富又還算熟悉,我應該不必連續兩年夏天住在普林斯頓,寫出畢竟只有中等長度的論文。不過,詳情遠比上述分析複雜。五十三年,相當於美國第二十五任總統麥金利(WilliamMcKinley)遇刺到「板門店協定」的簽訂。如果要撰寫期間相同的美國歷史,就要處理兩次世界大戰及九位總統任期,其間包括美元外交、「回歸正常」、信用破產、大蕭條、禁酒令、新政、廣島、馬歇爾計劃、冷戰及氫彈。

  為了讓歷史更深刻更有情趣,作者還可能必須增添趣聞軼事及名人掌故,例如像孟肯(H. L. Mencken)、亨利·福特、查爾斯·休斯(Charles Evans Hughes)、威廉·布萊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薩可(Sacco)、範采提(Vanzetti)、艾爾·卡波尼(Al Capone)、幸運的魯西安諾(Lucky Luciano)、華特·洛依澤(WalterReuther)和約翰·路易斯(John Lewis),甚至還有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路易斯·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和貝比·魯斯(Babe Ruth)。「為何你要比較16、17世紀的中國和20世紀初的美國呢?」我的同事可能如此質疑:「你知道的,當時中國的多元及複雜程度,甚至不及現在的十分之一!」

  說的對。但是我想提醒我的友人,就地理來說,兩國有類似的面積。就人口來說,兩國更為相似,都約有一億五千萬人。因此,當時的中國和今日的美國可以說是具有「規模相同」的問題。只不過,一個依靠儀式和一套道德準則來維持不變的狀態;另一個靠貨幣管理的機動性,由後果來引導下一次行動,這些都是長期發展的結果。除了行為模式的差異外,雙方的不同還在於結構根源。一旦認定17世紀的中國和20世紀的美國相似程度就像魚和鳥,我們就不能用一方的標準去評估另一方。相反地,如果呈現魚或鳥的情況時,必須給予完整的解釋,追蹤歷史文化特殊問題的根源。我寫其中一方的情況,準備給另一方的讀者閱讀,如果沒有充足的背景資料,只是丟出一堆毫不相關的事實,這樣就非常失職。

  我對中國向來站在批判的角度,無論是對中國政府或中國文化。我的理由很充分。就一本書的篇幅而言,《萬曆十五年》可能是對官僚管理制度最無情的批評。在普林斯頓,我找到更多批評的機會,這和我負責《劍橋中國史》部分的一次歷史重大事件有關。1619年,清朝開國始祖努爾哈赤在今日東北的關鍵之戰中大敗明軍。「遼東之役」被認定是兩國命運的轉折點,但到目前為止,歷史學家並沒有充分加以探討。除了所有參考文獻都會出現的一小段文字之外,不論是在中國或其他地方的現代讀者,都無法評估事件始末,只能自己再回去找原始資料來研究。到普林斯頓後,我向牟複禮和崔瑞德建議,我們應該給這次事件應有的篇幅,而他們也同意了。

  接下來數星期,我全心研讀這段歷史。努爾哈赤的年表是以口耳相傳的形式流傳下來,再被譯成中文及日文。這兩種版本,都收藏在普林斯頓的傑斯特圖書館(Gest Library)。當時及現在的地圖雖然不夠完備,但還足以顯示戰場的位置和地形。幸運的是,我研究了一段時間以後,哥倫比亞大學的雷德雅(Gari Ledyard)教授告知,關於這次戰役有相當多的韓國素材,是以流利的中國古文寫成的。拿這些材料和中國的記載一併閱讀時,可以讓我們重建相當完整的戰爭場景。

  就許多方面而言,這段戰役令人吃驚。明朝以數個月的時間準備這次戰爭,幾乎動員到每一省。在戰場上,他們的數目遠遠超過滿洲人,比例幾乎達二比一。他們以火槍和用馬車拖運的火炮,強化步兵的實力。但滿洲兵除了騎兵外一無所有。明軍挖設壕溝,還構築障礙,但滿洲兵仍然橫衝直撞,衝破明軍的隊形,甚至還多次從山腳仰攻,突襲明軍。從四月十四日到四月二十日短短一周,他們消滅了三路明軍的人馬,第四路不戰而逃。這四路軍的人馬總計近十萬人。

  更不可思議的,是明軍對於戰爭的管理細節。戰役的統帥在指定前進路線後,卻呆在離戰場七十裡之外。他在前線沒有代理人,前線沒有指揮中心,和部下間也沒有聯絡官。明軍潰逃時,大敗的消息是從敗陣的士卒和傳令兵口中得知,這些字眼最後還寫進送交皇帝的奏摺中,顯然沒有更有力的資料來源。戰地的軍隊並沒部署成該有的攻擊陣式,在其中一個極端的例子中,主將還走在部隊的最前線,仿佛他們是負責帶領成排隊伍的士官。又有一次,多達兩萬的士兵居然把隊形縮成正方形,似乎是在捍衛某個城池,努爾哈赤得以選擇進攻方向,讓風向不利明軍,火藥毫無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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