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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頓,新澤西(1)


  第二部 我所付出的代價

  普林斯頓,新澤西

  1979年夏天,我待在普林斯頓,參加《劍橋中國史》(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的撰寫計劃,負責明朝部分。所有作者分別撰寫自己的章節,不過會共進午餐,並舉辦定期的討論會。所有事宜都在數個月前就安排好,經費來源是全國人文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Humanities)。十多位領取美隆(Mellon)獎學金的年輕學者則負責整理與編輯。

  但有一件事令人尷尬:我被解聘了。我們的成員來自長春藤名校、劍橋、倫敦、加州、華盛頓、芝加哥、印第安那和密西根大學。人人都受聘於某研究單位,只有我例外。我不是屆齡退休,也不是提前領到養老金而退休,而是被紐約州紐普茲州立大學(StateUniversityCollegeofNewPaltz,NewYork)所解聘。一封1979年4月10日由校長考夫曼博士(Stanley Coffman)署名給我的信如下:「你的教職將於1980年8月31日終止。你的教職之所以終止,是由於人事縮編所致。」

  普林斯頓大學是個避暑的好地方。樹木高大茂盛,綠草如茵,讓你一開始就覺得清爽。磚牆和高聳的屋頂隔絕熱氣的入侵,每個方位都有窗戶,非常通風。不過,到晚上就完全不一樣了。我被分配住在普林斯頓客房(Princeton Inn),是棟現代化的宿舍,室內設計就像一艘船,溫度及通風都由人為控制。由於實施節約能源計劃,聯邦政府規定,氣溫沒有達到華氏八十度時,公共建築內不能開冷氣。規定看來很合理,不過,如果等到大會廳氣溫達到華氏八十度時,我在隔壁的房間溫度就會超過華氏九十度。在無數的夜晚,我常在床上翻來覆去,腳在床邊晃來晃去,怎麼樣都睡不著。

  格爾(Gayle)常常從曼菲斯打長途電話給我。一年前,我的岳父病逝于曼菲斯的衛理公會醫院,內人在曼菲斯城還有間公寓。我被解聘後,她就很沮喪,持續了整個春天和夏天。我房間內的電話沒有接好,因此櫃檯的職員敲門通知我有電話時,我必須跑下階梯,穿過走道,一路沖到大廳去接她的電話。我知道她公寓內並沒有裝電話,在南方的盛暑下,她必須獨自去公共電話亭,單獨面對絕望的感覺。有時我跑得太快,甚至趕過了傳話的職員。

  我們的對話通常沒有結論,我心情不好,一天工作下來,也十分疲累,無法鼓舞她。她總會說:「不公平!」

  解聘是三月間的事。1979年3月27日,我待在家裡時,校長室來了一通電話。秘書說,考夫曼博士希望第二天十點半在辦公室見我,討論「大學最近刪減預算對教職員的影響」。第二天,坐在桌子對面的除了史坦利·考夫曼以外,還有教務副校長彼得·伏卡辛(PeterVukasin)及文理學院院長艾德蒙·康威(Edmond Conway)。他們跟我打招呼,開場白如下:「雷(Ray),我們有不好的消息……」

  長話短說吧,我說。如果我被解聘,讓我知道何時生效。9月就開始嗎?考夫曼說,不是。「我們可以給你一年的時間。」再一年,也就是1980年8月31日,就在我六十二歲生日前沒幾天。當天晚上格爾將消息告知我們的兒子傑夫。當時他只有十一歲,念紐普茲中學。在這個很小的大學城,人人都知道別人的舉動及遭遇。直到今天,只要想到1979年3月27日那一天,我的兒子如何接受這個令人不快的消息,我就覺得很難過。

  兒子知道他的父親已被解聘,而許多同學的父母卻在大學裡有傑出表現。有人的媽媽最近被選為系主任,有人的父親籌組野外探險隊,帶學生去特殊景點,但黃傑夫的父親卻被解聘了。他仍然堅持要我去參觀他的賽跑大會和學校音樂會,但在心裡一定也和父母一樣難過。有些同學好奇地問他,你爸爸下一步要怎麼辦?我接到通知的數天后,鄰家十歲男童丹尼走近在後院的我:「你要賣房子嗎?」

  格爾受的苦更多。她說她在購物時不期分別遇到吉妮·翠普斯(Ginny Tripps)、耐普夫婦(RonandMaeKnapp)和哈爾·羅森嘉頓(Hal Rosengarten)。她覺得他們都怪怪的,看到她很不安。有一次她碰到喬治·施耐爾(George Schnell),喬治人很好,言語總是很溫和,舉止又體貼。他甚至覺得傑夫半年來怎麼長得這麼高。「但他一個字都沒提到你。」她說。夏天到了,我必須到普林斯頓去,傑夫放暑假,我同意他應該和格爾一起去曼菲斯度假一陣子,也許一直待到秋天。到了秋天,我們會面臨又一年的羞辱,我的所有學生到時都會知道,他們的老師被解聘,被掃地出門。

  「多麼不公平!」我的妻子從千里之外向我抱怨。

  是不公平。我是正教授,到1979年春季為止,已在紐約州立大學連續任教十年,一般稱為「終身」教職。我的著作曾在中國大陸、美國、英國、香港、意大利和西德發表。我曾受邀至哥倫比亞、普林斯頓、瓦薩學院(Vassar College)及麻省理工學院演講。在我獲得終身教職前,曾經由同事及學生評鑒認可。在紐普茲的終生教職期間,我曾獲得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全美學術團體聯誼會(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ies)、古根漢基金會(Guggenheim Foundation)、國家科學基金(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等單位的研究經費。我榮獲古根漢基金會特別研究員身份的那一年,校長考夫曼博士還在同仁會議中特別強調這個「好消息」。在我被解聘前幾個月,伏卡辛博士的辦公室還請我寫一段文章介紹自己,和其他類似的簡介並列,好放進宣傳手冊,招睞新生。康威博士還兩度推薦我應該「論功」加薪。

  我被解聘時,學校裡還有許多沒有獲得終身教職的教職員,他們都沒有拿到博士學位。在有博士文憑的教師中,有些人多年來連一個字也未曾出版。學期結束時,他們總是留下來教暑修班,以多賺額外的錢。他們會說:「我們是師範學院,主要工作是教書,出版並不太重要。」但事實上,紐普茲不是師範學院。這學校以前一度是,但二十多年來已經提升為四年制的文學院。出版是在大學任課的重要工作之一,如果你一星期只要上九小時的課,你就應該獨立思考,進行原創的研究,才能解釋工作負擔為何如此輕,你的努力理當對你這一行有所貢獻。如果做不到,你的授課時數應該增為兩倍,和高中教師一樣多。至於師範學院的教師,也可以在教育刊物上發表獨到見解。

  我被解聘時,是紐普茲唯一教授中國歷史和日本歷史的老師。和我同期被資遣的還包括教拉丁美洲歷史、俄羅斯歷史、中東歷史的教師。而教非洲歷史、印度歷史,還有一位教日本歷史的資淺教師,則在1976年被解聘。留在紐普茲校園的,是十三位全職的歷史系教師,全都教美國史、加拿大史及西歐歷史。他們之中當然也有值得尊敬的學者,但也有人一直高唱:「我們獨特的西方文明!」西方當然有偉大的文明,這個文明曾誕生荷馬和喬叟,查理曼和拿破崙,阿奎那和馬丁·路德,韓德爾和柴可夫斯基,牛頓、愛因斯坦和愛迪生。我之所以遠渡重洋,到美國定居成為公民,和美國人結婚,生育美國子女,部分原因在於被這個偉大文明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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