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仁宇 > 黃河青山 | 上頁 下頁
上海(4)


  在防波堤上方的路段,吉普車行駛速度還算快,但道路延伸到稻田時,村民往往開挖溝渠,用來引水灌溉田地,因而常成為車輛的陷阱。有一天傍晚,我開吉普車通過溝渠密佈的路段,如果我運氣好,大可順利通過,不會出事。但我在最後一刻才看到一條大水溝,緊急踩煞車,前輪因而繃緊,承受所有的壓力。我從猛烈的振動中回神,慶倖只有前輪輪軸壞掉,我的內臟及脊椎安然無恙。我等了三小時,才等到日兵開著軍用卡車來,是在修復隊執勤的六部卡車之一。不論是中國人、日本人、守衛、戰俘或百姓,大家一起同心協力,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壞掉的吉普車墊上臨時做的木板推上卡車。

  我們進行修復工作時,用的是簡單的工具和簡單的材料,絕對稱不上是工程壯舉。如果沒有後續工作,我也無法保證路面能持續多久。不過,工程給我很大的成就感,因為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參與對大眾有利的工作。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工程靠的是和日本人合作,而我從小學開始,對日本人雖有種種情緒,卻從來沒有想過合作的可能。

  從那段時間以後,我持續遠離安。我又結識了一位年輕幾歲的女孩辛妮。她和安一樣,都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畢業生。辛妮身材嬌小,皮膚光滑白淨。但是,我和她出去時,所引起的注視比不上和安同行時。我去找辛妮時,不必等待。她會儘快從樓上飛奔而下,穿著拖鞋或家居鞋,不管臉上有無化妝。她常問我問題,例如陸軍上尉和海軍上校有何不同,少校和中校哪一個比較大。有一次我對她抱怨部分軍官沒有品位,穿西式軍褲時,卻又穿著有裝飾鞋釘的靴子。她說:「也許他們希望踩在爛泥地上時,不會弄髒了褲管。」

  辛妮樂於助人。有一天我送她回家時,前方忽然跑出一輛腳踏車。我不太會開車,當然立刻用力煞車,根本不管離合器,引擎因此熄火。令我驚慌的是,車子居然發不動了。引擎蓋下的電瓶發出柔和的低鳴聲,但馬達還是無法激活。我事先已經被警告過,這輛車的馬達可能有問題,因此試了好幾次後,我把車子——辛妮稱之為「吉普車輛」——推到路邊,然後打電話。回到吉普車旁時,我告訴辛妮,我回去見將軍會遲到,必須改搭電車。

  我問她是否可以行行好,在車旁等待,軍隊裡的技工會在一個小時內出現,帶她回家。她只問我,如何對技工說明車子的情況。依我的理論,是因為電線和磁場不合,但這種說法對她而言稍微複雜了些,我於是用中國駕駛的慣用說法:「馬達的齒輪卡住了。」後來她如實轉達給維修人員,他們就瞭解我的意思。我懷疑安是否會同意幫我忙,事實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膽子開口請她幫忙。

  有一天,我要處理一些文書工作,辛妮答應我的請求,偷溜到我的營房,在我的床上睡了兩個小時,我則在床邊工作。她醒來時,對我微笑,我於是抱抱她。她臉上仍然掛著縱容的微笑,一邊喃喃著說:「如果你想要,可以啊。」

  那一瞬間,我不能說不動心,但多嘴的我又問:「你確定嗎?」

  「當然,」她說:「只要你最後會娶我。」

  婚姻是神奇的字眼,卻也很有威脅性,一定使許多好冒險的年輕人突然變得膽小,立刻停止不成熟的舉動,當時更是如此。我因此就僵在那裡,在一刹那間,所有的狂野期待全都消失。穿過我腦中的,反而是當時面臨的種種問題:中斷的學業、經濟狀況、職業及未來。成都城外的甘藍菜田再度浮現腦海,孟拱河的冷冽也再度貫穿心中。

  我知道辛妮的念頭。她父親在上海有個穩當的生意,她哥哥取得英國文學的大學學位,拋棄學業在店裡當助理,負責值夜班。他結婚後搬出家裡,但租屋離家只有幾步路,便利和太太回家吃飯。辛妮的姊姊和姊夫最近才從重慶搬回來,帶著兩個兒子一起搬回娘家住。他們需要找一個地方住一陣子,好找工作,但沒有人在意他們會住多久,不管是三個月或三年都沒有差別。我去過辛妮家,擁擠並不成問題。只要和家人達成協議,商量輪流用洗手間就可以了。

  我受邀進入其中一個臥房。我們在地上鋪張毯子,像野餐一樣,坐著玩牌。我喜歡她的小外甥,讓他騎在我的肩上,背著他上樓,教他唱:「誰要買小孩?我們有小孩要賣!」但有一次我太過興奮,忘記樓梯頂的門楣很低,結果小男孩的頭就撞到了。他放聲大哭,但辛妮的姊姊和藹笑著,把小孩抱走,一邊說:「沒關係,不用擔心。」

  如果辛妮的姊姊、姊夫、哥哥、嫂嫂都不介意,我們也應該不介意才對。所以人人都應該結婚,生計不成問題,人口過多也不是問題。人愈多愈好,因為大家可以彼此幫忙,這樣的精神持續推動中國,不論是戰爭還是承平時期,不論是貧是富。但我不知在何時就學會反抗文化的強制力,也許正因如此,我才沒有就讀林彪的抗日軍政大學。他們開始對生活的每個層面貼上「主義」的標簽時,這種強制力道更形強勁。也許正因如此,我經歷人生中的種種亂象,有時爆笑,有時哀淒,有時發人深思,可以說這並非意外。我生於1918年。

  次年,五四運動誕生,領袖人物高喊:「打倒孔家店!」這個口號伴隨著我成長,不斷在耳邊迴響。辛妮可以質疑我:如果我要的無非是自己的浴室和小孩碰不到的高門楣,直說就是了,沒有必要把孔子牽扯進來。她說的可能沒錯。但對我而言,這些東西總是一起出現,如果你屈服于其中一項,你也必須屈服於其他。因此,雖然床上的嬌小女孩仍然保持著淘氣的表情,牙齒輕咬下唇,嘴角盡是笑意,但我的熱情早已冷卻。

  下一次安來電問我近況如何時,我又和她出去了。這次約會確定了我的疑心,我不知自己愛的是這女孩,還是她代表的文化,也可能兩者是一樣的。安不像白種婦女一樣有外顯而非內縮的下唇,但她的雙眼並不細長,而是又亮又大。她的化妝恰到好處,剛好突顯她細緻的顴骨,在像我這樣受到西方電影和雜誌制約的眼睛中,顯得非常吸引人。我們已習於欣賞雕刻般輪廓分明的線條,反而不太能接受中國式的柔和臉孔。安穿上高跟鞋非常自在,她披上外衣時,衣袖飄飄,轉身時長髮宛如波浪,一切顯得再自然不過了。沒有人會說,這個中國年輕女孩模仿西方的光鮮亮麗女郎。啊,安還很有主見,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的一位朋友王先生,一天多管閒事建議我:「朋友,千萬別想和那女人結婚,否則你會後悔。」

  「為啥?」他雖然直言無諱,我卻不會太生氣,以為他不過是忌妒我有這麼令人豔羨的對象。

  他的回答更直截了當:「我告訴你吧,朋友,因為太太比丈夫聰明絕對沒好處!」

  我吞下怒氣,心裡卻不得不承認:王先生暗示安比我聰明,說的一點都沒錯。她不時展現她的敏銳聰慧。有一次,她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說她哥哥不過是花花公子。這種說法立刻激活我的防衛機制,我想不起來她哥哥哪一次不提到環遊世界。我替自己找了一個藉口:「要有錢才能當花花公子。」

  「不,」安嘲笑我的天真,「花花公子就是花花公子。如果要先有錢再談玩樂,就不是花花公子了。如果花花公子沒有錢,就用別人的錢。」

  我無法理解,她也從不解釋。我轉而看著她咖啡杯上的口紅印,滿腔疑問,不知從何問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