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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2)


  我們回到上海,剛好趕上過中秋節,放假氣氛仍然很熱烈。任何時間都可以聽到間間斷斷的爆竹聲。軍用吉普車和三輪車都插著一種特別的旗幟,設計者沉迷于自己對世界新秩序的幻想,在旗子的四邊畫上四強的國旗,中國國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最大,其次是美國的星條旗、英國的米字旗及蘇聯的鐮刀旗。每當美國飛機飛過黃浦江時,所有的船隻都鳴笛歡迎。有一次,一位美國水手付錢給三輪車司機,請他坐在自己的車子裡,水手自己用力踩著踏板,和其他車夫比快。這些水手精力充沛,如果說在美國家庭和健身房中普遍使用的健身腳踏車,是由其中一名水手所發明,其實也不為過。

  第三方面軍總部從華懋飯店搬到前法國租界的一棟公館,再搬到虹橋前日本海軍軍營。每搬一次家,我們的地位和影響力也隨著降低,相關福利隨之減少。上海人從新聞影片中看到盟軍的勝利遊行,一心期盼中國軍隊也有類似的表現。歡迎委員會看到我們的士兵穿得破破爛爛,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拿著竹竿和水桶從飛機上走下來,他們的滿腔熱心頓時化為烏有。更不消說,法幣魔力消退,讓城裡的商人不再喜歡我們。

  但是我一點也不沮喪,反而認為未來一片光明。從軍後能夠生還,而且視力和四肢完好無缺,就足已是一項成就。我已看夠雲南的群山和緬甸的叢林,稍微放鬆一下並不過分。鄭將軍一定也有同樣的念頭,他換上平民服裝,搬入一間從漢奸沒收來的房子裡,偶爾才進辦公室一趟。無事可做的我,學會了社交舞。上過幾堂課後,我穿著新的軋別丁制服,和約會對象到茶會跳舞,有時也去夜總會。

  我看著樂師拉扯收縮手風琴的風箱,舞池裡有一對舞步輕快的年輕人,隨著音樂伸展及壓縮自己,身體差點橫倒在地上,仿佛他們也是樂器的一部分,兩個身體合而為一。他們跳的是探戈,看了真是賞心悅目。還有倫巴及森巴的音樂。樂師轉而拿起像西瓜但有把手的樂器,發出沙沙的響聲。舞池裡的男男女女全都隨著音樂擺腰扭臀。這些舞步對我而言太過前衛,所以我敬而遠之。我只讓自己跳狐步和華爾茲,也就是最基本的舞步。在成都時,我們練過單杠和鞍馬,因此我自認運動細胞還不錯。但有一天,朋友的妹妹可能是不怕對我說實話,直接對我說:「為什麼你要用力推我?把我當成手推車嗎?」

  我大概是在這個時期認識安的。我常帶她去夜總會,我弄錯節拍時,她就會抓著我的手,表示要暫停一下。她稍微停頓後說:「來,再試一次。」放鬆後果然合上節拍。

  我告訴她許多軍旅經驗,但略過在雲南用手指掐蝨子那一段。我發表長篇大論時,她靜靜聽著,我講完時她會說:「這已成過去。戰爭已經結束了。」我略感失望,甚至有些懊惱,原以為她會更熱衷一些。

  更煩人的是,戰爭可能尚未結束。中國可能捲入新的戰事,也就是國民黨和共產黨間的內戰。每天點點滴滴的消息都指向我們最害怕的事:緊接抗戰而來的內戰,似乎無可避免。華北爆發零星的戰事,但真正的麻煩在東北。蘇聯阻擋國民黨軍隊進入東北,但共產黨軍隊卻以步行和破爛的車隊急速搶進。眾所皆知,我們不能再承受任何戰事,這個可憐的國家已經被戰爭蹂躪得差不多了。我想到我在共產黨的朋友,不知他們此刻做何感想。但是,如果牽扯到蘇聯,而東北也即將不保,我們就別無選擇。處境之悲慘,莫此為甚。

  我對傾心的女孩講了很多自己的事。而今思之,我一定是想透過與她的談話來解決個人的困境。我說,希望能待在軍隊中,最後成為將官,見識世面,就像她父親一樣。我說我還不夠格當指揮官,我可以有將軍的思考方式,但懷疑自己行動上做不到。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並不難,叫他人去送死則是另一回事,正如一名上校曾經形容的,「將他們送到敵軍的槍口」。衡量種種因素後,我還是考慮去當軍事理論家或軍事史家。她靜靜聽著,不發一語。有一次,我說到自己可能試著退役。這次她回以:「退役吧。」

  「咦?」我愣了一下,她的回答太過明快。我原先以為會聽到更溫和的建議,比如說從軍這麼多年,思考下一步時應該更謹慎等等。

  「如果你想退役,」她接著說:「就退役吧,不要光說不練。」

  問題是,我無處可去。我這一代的年輕人大多想出國留學,中國政府卻限制學生護照的數量,只發給大學畢業後出國念碩士的人。除獎助學金外,教育部還舉辦競爭激烈的考試,讓出國念書的人取得個人貸款。市場的匯率是兩千法幣兌換一美元時,通過國家考試的人可以到指定銀行以二十法幣換一美元。貸款是假,百分之九十九的資金都由政府出資,作為補貼。他們甚至還設立一個類別,給在戰爭最後兩年被政府徵召當軍隊翻譯官的大學生。像我這樣在軍中待了很多年的老兵,根本沒有機會。

  「你知道原因何在嗎?」安問我。

  我搖搖頭。

  她解釋,國民黨並沒有憲政基礎,不必對任何人負責。大學生卻可以借遊行、絕食抗議、散發傳單等方法來搗亂,所以必須安撫他們。另一方面,不論我是不是老兵,像我這樣的人根本對政府構不成威脅。會造反的人才值得尊敬,會吵的孩子有糖吃。

  也許我該重返校園,可能這才是長期的打算,尤其是在政府還提供獎學金的時候。我從軍之前,才剛在南開大學念到大二。不過我不想再重念電機工程。看到眼前出現人類如此大規模的奮鬥與掙扎,我已經對別的領域產生興趣,不想再研究安培、伏特、靜電系單位等。我有了戰爭的第一手經驗,念新聞可能是不錯的主意。在新聞的領域彰顯自己,不但比較刺激,機會也比較大。我曾聽當時流亡昆明的南開大學副校長說,一旦下一年他們在天津複校後,計劃設置新聞學系。

  我把自己登在《大公報》的剪報,並附上在《抗戰日報》時工作的概況,以及投到其他地方的文稿(有一篇登在香港的刊物上)一起寄到註冊組去,希望可以換得一些學分,或至少確認我換主修學科時,不會喪失太多資格。大學的回復如下:「有關你請求承認你在課外活動的成果,等你的入學受到正式核可,而你本人入校時,將得到適度的考量。」我的詢問就此打住。校園還不知道在哪裡,就已經出現這樣的官腔官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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