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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與緬甸(6)


  在我的一生中,我從未享受暴力及戰爭行為帶來的快感。不過,當我說戰場上的恐懼有其動人的層面時,必須弄清之間的細微差異。我猜,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當死亡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而生命降格成偶然的小事時,個人反而從中解放。這或許可以解釋,在緊急情況下,人們往往願意冒險,在正常情況下卻不願意。有一次,我置身第一線的步兵連時,剛好碰到敵兵的猛烈炮火轟擊。我們四周的樹枝紛紛斷裂,到處充斥刺鼻的硝酸味。

  我發現自己四肢著地,恨不得沉入地表以下。我一心盼望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趕快結束,同時卻觀察到草地上的螞蟻照常行動,似乎對更高等生物間的生死搏鬥渾然不覺。在一瞬間我也照著做。我平躺在地面上,絕望與焦慮的情緒頓獲抒解。一大塊生鐵從炮殼剝落,飛落到身旁不遠處,我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我本能想撿起來當紀念品,卻發現鐵片滾燙難耐,手掌幾乎長水泡。

  在密支那戰役期間,每當下雨的黑漆漆夜晚,日軍常派小隊人馬滲透到我軍後方。他們使用三八式步槍,槍口發出「卡碰」的聲響。只要後方傳來數聲槍響,加上前方槍聲,讓人不免疑心我們完全被包圍住。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部隊的射擊紀律無法令人恭維。一天晚上,自部隊後方傳來「卡碰」聲,前方部隊於是向我們還擊。我們在步兵第八十九團的戰地司令所,位處一個小山丘,離駐紮所在的小機場並不遠。數發子彈從我們身旁飛過,小機場的部隊於是深信小山丘已被敵軍攻陷,他們的戰略位置岌岌可危。在暗夜中,槍炮的聲音穿過時停時下的雨,只能顯示出射擊方位,但無法看出距離遠近。在一片混亂中,後方部隊朝我們射擊,而前方部隊也隨之潰散,機關槍及迫擊炮此起彼落。這時地表已堆了厚厚的一層泥,散兵坑內積水及踝。為了避免被敵方及我方擊中,我們儘量壓低身體,浸泡在濕寒冰冷中。

  從曳光彈擲出的化學物中,部分已開始燃燒,發出尖銳的聲音,碎片四處散落,委實可驚。第二天早上,我們發現小山丘的樹上佈滿彈痕。團長的勤務兵在離我數碼處中彈身亡。在混亂中,一位從來沒有碰過自動武器的無線電報傳輸員兵,抓著一把四五口徑的湯普森(Thompson)半自動衝鋒槍,射光了滿滿一子彈夾的子彈,以發洩他的恐懼。子彈往上飛,在上方的防水布穿了幾個洞。後來我訪問一些人,包括一些作戰多年的好手,他們全都說當時確實被嚇壞了。不過,他們補充說,不管信不信,那還真是刺激的經驗。人一旦倖存,就會浮現解脫的感覺。

  我在戰場上看到史迪威將軍不下六七次。有一次山徑過於狹窄,我只得踩在一旁的林地,讓路給他和部下。我非常想對他說說話,鼓舞這位身為我們總指揮的老戰士。他一定很寂寞。雖然他和我們之間存有歧見,但他對這場大戰一定心有所感,否則絕不會自在地將國民黨的徽章戴在帽子上。我和鄭將軍看法不同,我認為史迪威經常親征前線並非意在炫耀,雖然以西方標準而言,一定程度的出風頭無法避免。身為戰地總指揮的他設法以身作則,證明他並非要求下級軍官及士兵達成不可能的任務,也沒有要求他們超越太多三星將領所能做的事。

  說到炫耀,連朱上尉和我都自覺到自己的愛出風頭。身為總司令部的人員,我們偶爾冒險一探無人地帶,顯然對戰事沒有太大助益。然而,一旦置身前線,總是有無可滿足的衝動,想再多前進幾步。我不知其中有多少出於虛榮,又有多少來自補償心理,前者驅使我們尋求肯定,後者可能失之矯枉過正。但除了這些因素以外,我們的確真心想提升報告的品質。說難聽一些,如果我們的任務是求證作戰部隊的表現與進展,卻只是坐在後方,聽取部隊的簡報,一定會引發批評。況且在叢林中,如果打算有所斬獲,不可能離無人地帶太遠。

  我尤其想體驗戰士的感覺。中國軍隊在瓦魯班(Walawbum)隘口附近折損兩輛輕型坦克。我去現場兩次,觀察被日軍燒毀的坦克。我用手指觸摸被點四七反坦克炮打穿的洞。彈痕是完整的圓形,內部的表面非常光滑,像是用機器穿鑿出來的。鐵甲皮上沒有粗糙的邊緣,也沒有突出的鐵塊。連鐵甲都能貫穿的子彈留下恐怖的後果,使我得以從各種角度重新設想戰爭現場。在漫天火海的景象中,勢必夾雜著鋼鐵高溫燃燒後的氣味,還有潑灑的汽油所散發出的味道。

  這樣的景象縈回不去,令人不安,無怪乎作戰人員稱他們的坦克為「鐵棺材」。後來我兩度執行坦克任務,但沒有碰到任何反坦克武器。在第一次任務中,日軍的機關槍輕輕刮傷坦克,讓外漆受損。但四周的草地太厚,我看不清楚事情始末。第二次任務是率領步兵進入臘戍。充當機槍手的我,奉令不放過任何可疑角落,我也照辦。我懷疑城裡是否還有日軍存在,我只看到一隻狗飛速奔跑,這只狗十分聰明,沖向我們,但躲到子彈彈道下方。敵軍在遠距離的炮轟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喜歡在報社的兼差工作,因為有許多瑣碎小事無法寫進正式的報告中。前線軍官從散兵坑出來時氣定神閑,好整以暇地刷牙刮胡,即使是軍事史家,也會錯過這樣的場景。他們的不慌不忙有時令人氣惱。有一次我和一位營長走在柏油路面上,他警告我不要踩到地雷,但語調太過漫不經心,幾乎是用唱的:「喔喔,你要踩到地雷了!」這時我才發現,就在正前方的路表有數處鬆動。日軍一定匆忙行事,因此重新填過的地面十分明顯,即使連地雷的黃色雷管都清晰可見。可以理解的是,這些不是針對人的地雷,而是針對坦克及卡車的地雷。事實上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被散落路邊的雜物所吸引,因而忽略了前方的危險。但我的同伴曾少校在示警時語氣應該可以再加強一些,抑揚頓挫可以再明顯一些。我對他說,如果我真的誤觸地雷,對他也沒好處。

  我開坦克進臘戍時,一位坦克班的班長受了輕傷。他回來時,頭上已經過急救包紮,血跡斑斑,但是他困窘地不得了。意外之所以發生,是因為他讓炮塔蓋打開得太久,日軍以榴彈炮瞄準我們時,他來不及應戰。但是他否認在戰役中受傷。他極力辯解:「看,我只是稍微刮傷而已。彈殼擊中磚牆,打下一些塵土和灰泥,對吧?所以有一大堆煙塵掉到我頭上。沒有什麼好緊張的!你怎麼可以說我被彈殼打到呢?我又不是銅牆鐵壁,對不對?」士官對戰爭的風險輕描淡寫,對他們扮演的英雄角色不以為意,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

  我喜歡聽士兵間的對談。八莫戰役所以曠日耗時,原因之一是我們後方的橋被雨季時的大雨衝垮,坦克因此開不進來。有一天我聽到一名卡車司機對另一名司機說:「坦克車有什麼用?只要給我一千盧比,我向你保證,我可以開著我的GMC卡車在城裡橫衝直撞,效果就和裝甲車一樣。」但他的同伴不為所動:「好啊,老兄,我可以替你保管錢。」

  在緬甸和印度,士兵每個月可以獲得十二到二十盧比(三到五美元)的零用錢。大多數人都花在香煙上,但也有人節儉會打算,省下錢來買手錶。有一次,我們的前線響起日軍坦克戰的警報,一名連長推火箭炮上前線。在這緊要關頭時,一名武裝火箭炮的中士忽而回頭,打算向連長的勤務兵買手錶,那可是十足的五盧比。交易沒有成功,不過我們可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勤務兵開價兩百五十盧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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