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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與緬甸(4)


  史迪威將軍去重慶時,由他的參謀長柏德諾(Haydon Boatner)準將掌理指揮部。在鄭洞國的參謀長舒適存到達後不久,柏德諾派了一輛橄欖褐色的轎車來,讓新的部隊長使用。新二十二師提供一位司機給我們。次日,司機打開引擎蓋檢查引擎時,吸引了一群好奇的觀眾,因為沒有人能分辨汽化器和幫浦的不同,也無法解釋風扇如何連接電力系統。司機於是大大炫耀了一番,我們都大為佩服。對旁觀者來說,我們正嘻嘻哈哈在拆解車子。柏德諾將軍正是其中之一,他剛好經過,看到我們,當時卻什麼也沒說。

  不久後,舒將軍坐著這輛轎車到指揮部去做禮貌性拜會,受到柏德諾將軍熱誠的接待。然而,等到舒將軍起身道別時,表情嚴肅的柏德諾說,他必須走回去,因為汽車已被收回,重歸指揮部管轄,隨後會補送備忘錄說明這件事。

  我們的參謀長就此結束禮貌性拜會,之後走了一英里路回到營區,既感震驚又覺得被羞辱。正如柏德諾所言,美方送來備忘錄,提到為顯示對新司令官的善意,指揮部送來轎車,方便他的使用。不過,由於轎車顯然並沒有得到妥當的照顧,因此車輛必須送回美方的車庫。舒因此回了一封道歉函,解釋那一天早上發生的事。這時柏德諾將軍態度才軟化,讓轎車回到我們的總部。這事件落幕後,舒將軍召集我們,念出他和柏德諾的往返信函。這時鄭洞國都還沒有到印度。

  數天后,我們首度得知,新一軍的總部沒有指揮權。我們的總指揮鄭將軍只要負責維持中國部隊的軍紀即可。他不只負責三個步兵師的紀律,連所有支持單位也包括在內。指揮部送來一份備忘錄,明確告訴我們這一點,而且說,我們已經有太多軍官,不能再要求從中國空運更多軍官來。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理解,是誰和美國達成協議,讓我們的總指揮毫無指揮權,只能充當憲兵司令,而總司令部也只能充當軍法官的辦公室。鄭將軍很不贊成,我們也有同感,不過,所有的意見與抗議全部無效。後來指揮部讓鄭將軍帶來第二批軍官,是他從以前統率的第八軍之中抽調而來的。但在指揮權方面,美方立場堅定,絕無退讓餘地。

  鄭將軍于印度及緬甸執勤時,唯一可以有效指揮的軍隊,只不過是一整排由中尉統領的衛兵。第二次緬甸之役開打時,中國兵投入戰場,事先都沒有通知他。起先,指揮部的先遣司令部直接下令給各團及各營,後來戰事擴大,命令才下到師長級。命令都以英文下達,而且都打了字。美國人有一套聯絡官和口譯人員的聯絡網,遍佈中國軍隊中,可下達營這一級。我們都是透過下層單位,間接知道指揮部的指令。

  在《史迪威文件》(Stilwell Papers)中,鄭洞國被形容成「那個白癡」。這位尖酸刻薄的美國將軍所以達成這樣的結論,和某一事件大有關係。鄭洞國在藍伽安頓後,兩個師的師長都邀請他去校閱軍隊。我們先去新二十二師。他們選給將軍騎坐的馬很是高大,但卻不太習慣中國號角聲。號角手在軍隊第一列前方大吹號角,聲音又大又響,正對著領頭的這匹馬。它眼睛突出,忽然跳了起來,將新的部隊長摔在地上,一隻短靴還甩在空中。

  我們全都嚇呆了,全場悄無聲息,將軍努力站起來,穿上靴子,再度騎上馬。執勤的營長派了一名士兵來,抓牢馬鞍,讓馬繼續走在部隊前方。這次事件並沒有呈報,不過後來英方及美方軍官在場時,鄭將軍仍然由一名安全人員抓著馬鞍,史迪威不禁笑了。說來諷刺,這次事件姑且不論,鄭洞國將軍的馬上功夫並不壞。

  鄭將軍雖然看起來安靜隨和,卻相當堅守某些原則。我兩次勸他,身為高階中國將領,他應該多出現在前線。但我這兩次勸告,都只惹來他的生氣。對他而言,他的指揮職責只要從將軍的營地發出即可。只有在戰事吃緊,例如前線有相當比重的人馬陷入危局時,才需總指揮親身抵達現場,他的在場才有意義,才有分量可言。除此之外,高階將領如果太常到前線去視察,只會打擾下屬的指揮。如果說史迪威鄙視鄭,鄭同樣也瞧不起史迪威在前線「炫耀」,看不慣他老是出現在前線,對下層軍官定期施壓。事實上,鄭將軍在緬甸數次探視前方的營隊,還有一次搭乘L 1聯絡機飛到敵方陣地,但他對這樣的作為向來沒有太大興趣。

  鄭將軍和史迪威及指揮部的關係愈來愈惡化,他飛回重慶兩次,要求蔣介石解除他在駐印軍的職務,有一次還聲稱如果不換他,他就不離開中國。(我是後來從鄭夫人處聽到的。)蔣介石大罵他一頓,但又安慰他,只要他繼續和美國人周旋,對抗戰就是一大貢獻,他的努力會受到肯定,不論他是否實際指揮軍隊。

  1944年夏天,他被升為駐印軍的副總指揮,進一步確定他是個沒有實責的將領。當時在緬甸北部的駐印軍,已擴大成兩個軍團。而指揮部還是直接指揮部隊長,就像以前直接指揮師長一樣,再度繞過中國高階將領。史迪威被召回美國後,繼任者索爾登(Daniel Sultan)毫無意願改變現狀。新的美國總指揮從來不曾請副總指揮開會研商。

  鄭將軍的幕僚只縮減到一小群軍官,在雷多(Ledo)設立辦公室。駐印軍的野戰將領都前來訴苦,並透過高階長官重申對蔣介石的效忠。美國人可能以為,由於他們的企業化管理,陰謀與政治會遠離駐印軍,不可能像在中國軍隊中一樣猖獗。就短期和當地來說,這種想法不能說錯,但治療的功效只限於表面。

  在史迪威的小成本軍隊中,軍源十分複雜。新三十八師在轉變成國家軍隊以前,是財政部稅警總團。在鹽稅還是國民政府重要財源的時代,這個單位是用來巡邏產鹽地區,以防武裝走私,因此這部隊被稱為「財政部長的軍隊」。將領是孫立人中將,畢業自維吉尼亞軍校,和黃埔軍校沒有淵源。新二十二師來自杜聿明率領的第五軍,他就是在第一次緬甸戰役中對史迪威怒吼的那位將軍。師裡的許多軍官毫無疑問仍然效忠于杜,因為他們以往都因他的推薦而獲得派任或晉升。目前的指揮官是廖耀湘中將,畢業于黃埔第六期,又到過法國的聖西爾軍校。新三十師原先是補充兵訓練處,師長胡素少將是赫赫有名的黃埔一期生,也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生。戰爭開打後,直接從中國飛來的兩個師也一樣,背景及人事都很複雜。

  史迪威將軍遵照美國陸軍的慣例,在密支那(Mitkyina)戰役結束不久就解除胡素和旗下兩個團長的職務,要他們在二十四小時內回中國。接著他論功行賞,晉升數名野戰軍官。依據國民黨的慣例,這些舉動必須經過蔣介石的核准,而蔣介石自己在進行如此重大決定前,也會衡量大眾的反應及政治上的可能衝擊。就這方面來說,史迪威的指揮權比蔣還要有權威。

  不過,這位美國將軍並沒有解決政治問題,他只是加以忽略。很少人認為,這位美國大叔的管理風格可以延伸到整個國民黨的軍隊。隨便舉一例來說,他在整備三百萬名士兵時,不可能不會對某些單位特別偏心。他也不可能把用於駐印軍的嚴格篩選標準,施行到三百多個步兵師。一旦達不成這樣的標準,他可能和我們一樣,必須平衡局勢,而不是加以改革,除非他打算像共產黨一樣,完全去除軍隊的都市影響力,重新改造軍隊,讓軍隊的勢力完全由鄉村來支持,並且改造鄉村,一切從頭開始。

  不管是美國人或我們,當時都沒有想到,這樣的計劃必須經過詳細繁複的「主義」論戰後,才得以施行。對單一性及一致性的要求,等於是將共同的分母強施在千千萬萬名政工人員身上,這些人可能低微到「高貴野蠻人」的地步。走向單純化的瘋狂動力一旦激活,就會沒完沒了持續下去。在延安發起運動的人士,必須抑制略嫌沒教養的言辭與行動,達成心智一致,以維持戰事的順利進行,但他們很少能預期到,這種運動的動力,最後會將他們捲入「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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