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仁宇 > 黃河青山 | 上頁 下頁
印度與緬甸(3)


  美國人對藍伽的訓練課程很引以為傲。同樣地,要看從哪一面來看。就基本的戰略而言,他們的授課內容和我們在軍校所學只有小小的差異。基本上來說,我想無論是哪一國家,所有軍校內教的陸地作戰戰術,都有相同的來源,其中德國人的貢獻不少。如果你翻開美軍、日本皇軍或國民黨軍隊的步兵操典,你會發現有許多相同的章節,甚至詞匯用語都是相同的。我們所欠缺的,正是操典所提的構成現代戰爭的要素。

  美軍令我們印象深刻的,正是戰略物資,不只是因為其充分,還包括他們用有系統的方式去處理。許多我的軍官同袍都充分善用此一良機,去上坦克駕駛課程及野戰炮兵訓練。由於我在總部服役,我錯過了這類機會,但我至少參加汽車班,學習如何駕駛卡車。在當時的中國,即使腳踏車都很少見,沒有人知道如何開車。藍伽駕駛課程開放給中國軍官時,有些上校就和年輕的中尉一樣熱心學習。我們的課程是由一名美國下士督導,一些中國兵充當助理教練。課程一早就開始,持續到下午,接連好幾天。最有趣的課程是倒車,大概有三十部兩噸半重的卡車排在一英里長的場地中,一起倒車時彼此間隔很近。課程結束後,每個人的脖子都很僵硬。

  另外一項刺激的事,是騎兵營中的阿拉伯馬穿過果園。這些馬身高腿長,騎著奔馳在成排的果樹間,別有一番滋味。不過,並不是所有的馬都被馴服得妥妥帖帖,有時仍然野性未改。有一次一名中士(事實上還是馴馬師)被摔出馬鞍外,但他的一隻靴子太大,卡在馬鐙上。他被馬拖著跑,馬更加驚慌,甩不開騎士,決定跑回馬廄。馬跳過一個木籬,不幸的中士一頭撞在橫木上,頭顱因此破裂。這次意外對我們多少有些嚇阻作用,至少持續了一陣子。

  我們和美國下層軍官的關係或許還算和睦,但和上層就沒有機會稱得上滿意。首先,整個國民黨深信,中國事務只能以中國人的方式來處理,西方人永遠不可能瞭解個中因由,甚至也沒有必要加以解釋。這樣的態度大錯特錯。即使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想通,我還是要說,中國並沒有如此神秘。國民黨的所有問題在於,它打算動員過時的農業社會,打一場現代的戰爭。中國的軍隊需要現代工業的支持,但事實上在我們背後的,只有村落單位的龐大集結。

  我們的上層組織,無論是民間或軍方,有許多漏洞和罅隙,必須以私人關係及非常手段去填補。要用這樣的解釋讓不耐煩的美國人同情,的確令人存疑。但是,如果不去解釋,我們所暴露出的弱點只會招惹所有的道德譴責。任何外國觀察家都可以說,我們貪污無能。我們愈想遮掩,情況就愈糟。我們似乎明知故犯,惡習難改,種種惡行包括攀親拉故、浪費物資、侵佔資金、亂搞關係及明目張膽地偏心。更糟的是,我們還全盤接受,認為這些是必要的罪惡。

  同樣地,我們對美國人的觀念也很奇特。我們認為英國人對自己人很紳士,對其他人就不然。我們相信美國人又大方又天真。所謂的天真,就是沒有被破壞的純真,這是一種好的特質,但這又是錯誤的想法。美國讓我們開走全新的吉普車,又提供汽油及零件,的確很好,但目的絕不在於展現他們如何大方慷慨。我們這兩國是在聯合對抗共同敵人。戰略物資的運用,是為了贏得戰爭。當時美國的考量在於讓中國持續應戰,因為如果中國陣線一垮,美國所花的戰爭代價會更大。我們如果缺乏實力,也很難和美國盟友交涉。但是如果以為他們亂撒戰略物資給我們,是出於慈善的目的,可就是不切實的期待。

  至於我們必須接觸的美國高階軍官,既不大方也不天真。他們很清楚我們對他們的刻板印象,因此決定反其道而行。他們也感覺到,美國政府對我們太大方,他們忠於美國納稅人,因此隨時準備對我們嚴苛。而且,天真並不是美國的美德,在外交上,天真的人可能送出一項優勢,卻沒有要求對方回饋,這種做法幾乎等於無能。像史迪威及其助手等中國老手,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對任何想占他們便宜的中國人,他們隨時等著要讓這些人失望。也就是說,我們雖然是盟友,但每一方都盤算著對方的弱點。

  史迪威將軍和身邊軍官的心態,可以形容成「戈登情結」。軍事史家可能覺得,被指派到中國來的美國將領多少有些自我犧牲,因為他們錯過在歐洲上演的「大戲」。這種說法值得討論,因為即使奉派到別處,他們也必須贏過同胞,以求實現自己的野心。然而,對職業軍人來說,中國仍具備相當特殊的吸引力。不管傳說是真是假,中國似乎有豐富的未開發資源,如果加以妥善運用,可以幫助這些將軍取得名聲及財富。事實上,這些資源可能對全球規模的戰爭貢獻良多,卻只花美國微不足道的成本,尤其是在人力資源方面。

  中國農人是好士兵的素材,這樣的想法由來已久。他們堅忍不拔,刻苦耐勞,願意服從,性情開朗,有自樹一格的勇敢風格,卻仍然夠聰明,可以吸收基本的軍事技術。他們所需要的就是領導,而對外國人來說,我們永遠不可能產生領導人。對和蔣介石交涉的美國將領來說,這正是絕佳機會,可以用租借的物質來換取在中國的領導權。

  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是英軍少校。他參與第二次鴉片戰爭後,就在1863年加入中國軍隊,他旗下的四千名中國兵穿著西方軍服,配備西方武器,軍官都是歐洲人。鎮壓太平天國時,戈登的部隊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從此他被稱為「中國人戈登」。八十年後,史迪威將駐緬軍視為他的「小成本軍隊」,有一天會「擴大到相當的規模」,他想以同樣方式再造歷史。

  在第一次緬甸戰役時,史迪威將軍無法發揮中國部隊總指揮的功能,原因就在於他缺乏可以指揮的幕僚。在藍伽,他靠巧妙的手法來加以彌補。我們到達營地後不久,發現將軍的總部——所謂的「指揮部」——不過是枚硬幣,一頭印著「美國」,另一頭印著「中華民國」。大致而言,這是史迪威中國—緬甸—印度劇場的印度辦公室,隸屬美國管轄。但由於史迪威也是中國駐印軍的總指揮,他同時要動用美國及駐印軍的幕僚時,不必有額外的授權。

  因此,其中各式各樣軍階的軍官,大多數不曾去過中國,不會說中文,也不熟悉中國事務,但全擔任國民黨軍隊中的指揮及幕僚工作。他們所需要的,不過是不同的文具,以便從一國換到另一國去服務。在實務上,在重慶的軍政部送來許多軍官,擔任史迪威的幕僚。除非這些人靠個人的努力,讓自己對美國人有用,尤其主要是口譯及筆譯方面,否則不如將這趟印度之旅視為研究印度文或梵文的大好機會。沒有人會向他們請教軍務。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