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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與緬甸(2)


  我多次受惠于鄭將軍的親切善意。我們在重慶時,他讓司機把車停在山腳下,自己走上一百英尺的泥濘路,到我們家的簡陋小屋探視我母親,後來他要夫人致贈三萬法幣(約十八美元)。但更重要的是,鄭將軍讓我自由發揮,我可以做許多不符合軍事傳統的事。例如,看到很多將軍從我們面前走過,我不是依官階向他們行禮,而是隨我自己對各個將軍的敬意而定。「黃參謀,」將軍有一次提醒我,「最近你在高階將領前的態度不是很好。瞧你窩在沙發上的樣子。」他接著說,如果我不是在他手下做事,我會大大惹禍,這倒是真的。抗戰勝利後,我們在東北,他推薦我去美國進修,我擔心可能過了期限。他說不用擔心,兩天后國防部長白崇禧會來,他會對他提這件事。他說到做到,不過後來我們才發現,根本沒有必要,原來野戰部隊的期限已經延後。

  鄭在東北時,接到最糟的任務。他攻下長春,奉命守城,時間幾達三年。他的司令部仿如北大荒中的孤島。在最後數星期,在連小機場都沒有的情況下,軍隊奮力守城。共產黨軍隊以高射炮圍城,封殺空投物資的任何可能。他的兩位將領投降。司令部拼命打了半天仗,最後只得敗降,但將軍堅持絕對不投降,最後被共產黨軍隊俘虜。多年來我不知他的下落,「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他的照片刊登在《中國畫報》上。圖片說明中華人民共和國稱他為「愛國人士」,我深感欣慰。

  但這是後話。在1943年2月,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我去他在重慶的旅舍客房見他,談了數分鐘。在我們飛往印度時,我被派到他的營區當參謀,官拜上尉。在我和總指揮之間,有無數的層級。那時我們根本不在乎總指揮是誰。我們先遣部隊有十八個軍官,都很年輕,才二十多歲,只有于上校例外,他是師級以上的副官,年齡約三十五歲上下。當時能夠走訪外國是很大的震撼。在四個小時的飛行途中,我們看到白雪覆蓋的山頭,最後總算看到印度。當C 47開始降低高度時,布拉馬普特拉河的風貌完整呈現眼前。大河漫延無邊,直通天際,之間必定有無數的水道、小島與沙洲。我們一度只能見到沙和水,傾斜在機翼尾側,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之下,景觀真是動人。即使到了現在,我仍然覺得,這樣的景色只適宜出現在《國家地理雜誌》閃亮耀眼的彩色畫頁中。

  我們早已得知,印度這個國家擁有無限的大自然魅力,但卻非常肮髒。這樣的描寫並沒錯,不過同樣的說法也可以用在其他亞洲國家,包括中國在內。印度中部的乾燥氣候對我反而是新鮮事。到了晚上,繁星密佈,整個蒼穹顯得更深邃,想必已激發許許多多詩人和小說家的想像力,難怪會誕生神聖牧羊人和轉世馬車夫的傳說。印度人使用色彩的能力,也同樣吸引住我們。在中國,絕大部分的人穿藍衣服。廟宇的柱子總是塗上一層特別的紅漆,稱作「朱砂紅」。

  除此之外,街道上並沒有太多色彩。在印度,顏色的組合喧鬧放縱,綠配紫,橘色滾藍紫邊,再穿插金色條紋,即使是農婦,照樣穿得多彩多姿。另外一件我們覺得奇怪的事,就是當地人把所有的東西都放頭上。在中國,較輕的東西用肩扛,重物也是用肩扛。在印度,水罐和輕巧的提籃用頭頂,盒子和箱子也是用頭頂。

  在我們到達不久前,印度人才發起「退出印度」運動,讓英國人很是尷尬。因此,我們在藍伽營地時,英軍謹慎觀察我們,擔心民族主義旺盛的中國人會有新的舉動,重新點燃當地人的民族主義情操。其實,這個顧慮是多餘的。我們唯一接觸的印度人,就是在營區流浪、白天時睡在樹下的賤民階層。我們才到達,軍中的廚師就立刻雇用他們。懶散的廚子讓他們整理廚房,洗碗盤,用剩菜當工資。從此以後,依照印度教的正統習俗,我們已經裡裡外外被賤民污染,毫無翻身的可能。在軍營的裁縫店中,偶爾可以看見服飾奇麗的印度婦女,但她們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多年後,我讀到西方作家寫的文章,指出在訓練營中,我們多麼感激享有物質上的福利。這話既對也錯。最滿意的當屬戰地軍官。排長和連長不用再擔心士兵會脫逃,他們都吃飽穿暖,身體健康。軍官不可能像我在雲南時一樣煩惱:當時一名士兵眼睛發炎,第二天整排士兵的眼睛也跟著紅腫,淚眼婆娑;腳上的壞疽永遠好不了,因為雨天時必須不斷踩在泥濘路上。衣著方面,我們配發到印度式的陸軍制服。後勤部隊的軍官會定期收走穿舊的制服,送到營本部,換取新衣。

  對我們來說,食物就不甚精彩了。經歷過雲南的軍旅生涯後,我實在不該這麼說。不過營養不等於美味,飲食無聊乏味,晚餐絕對不值得期待。任何人只要連續三個月吃白飯配醃牛肉絲,就可能瞭解我的意思。制服也讓我們顯得很可笑,襯衫上的紐扣是橡膠做的,褲子上則是鋁扣。奇怪的是,褲子上沒有扣環,腰帶無從安放。靴子和襪子永遠大上很多號。因此,為了美觀和舒適起見,我們開始自掏腰包,去買量身訂做的制服。對我們的盧比津貼而言,這是不小的開支。

  我們也把橡膠處理過的床單拿到裁縫店,改成中國式的軍便帽,再別上國民黨的大齒輪徽章。理論上,這些橡膠床單似乎應改裝成南美式的大斗篷或吊床,以利叢林作戰,改成帽子既未經過核准,更在史迪威將軍的禁令之內。不過,防水的軍便帽十分有用,不久後史迪威自己也戴了一頂。他戰時的照片正可證明,他違反自己頒佈的命令。

  在我們抵達藍伽的頭兩星期,我們無法分辨美國人和英國人有何不同,他們都是穿著卡其軍服的白種人。但到達營地已好幾個月的老兵,卻對我們的無知很是憤慨。「你們為什麼看不出差別呢?」美國人的卡其軍服比較閃亮,甚至連士兵的制服都上過漿,熨得服服帖帖。更不要說中士的臂章尖端朝上,不像英軍的臂章翻轉向下。英國士兵比較粗野,衣服總是皺成一團,和我們沒有多大差別。很多英國兵二頭肌上刺著刺青,更常講髒話。鄰近藍溪(Ranchi)的歌舞雜耍廳總是擠滿了英國兵,一名肥胖的白種婦女扭著臀部唱「喔,我的戰艦」時,士兵哄堂大笑。美國人比較喜歡把錢花在休假上,去加爾各答和大吉嶺。最大的不同是,美國大兵的薪水是英國兵的四五倍。

  我們和駐印軍的英軍參謀團軍官混熟後,他們邀我們吃晚餐。我們才開始瞭解到,我們的盟友之間簡直有天壤之別。英國軍官彼此以軍階相稱,但只到上尉為止。中尉是「先生」,而士兵則是「其他層級」,共同的友人是「老兄」。他們對每件事都有正確的應對進退之道。如果我們覺得吃東西很難不發出聲音,正可以向他們學習,因為他們可以讓最堅硬的食物在口中溶化,同時保持一派從容的態度。他們說的英語也不一樣。他們緊抿著嘴唇說出:「我也這麼覺得」(Aye Sirpboose Soo)時,和我們在電影上聽到的很不相同,和其他層級及美國大兵的英語也不一樣。

  我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自卑心態作祟。在藍伽,我的軍階多少有些尷尬。只有英軍參謀團門口的印度衛兵,會用前後一致的態度表示重視。他們總是向我敬禮,而且誇張用力地舉起手臂,因此手停在印度頭巾邊緣時,還不時晃動。但在軍營另一邊的美國衛兵,只會瞪著我衣領上的徽章瞧,仿佛是不可解的謎。他會讓我進去,但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敬禮,所以我也默默走進去。有一天,我原先預期受到同樣的對待,卻發現站崗的衛兵換了。他突然立正敬禮。由於事出突然,我毫無準備。偶爾會有美國兵走近我,指著我的徽章說:「嗨,老兄,你是什麼官階?上尉嗎?」(Hey, man, wot's yoorank, lootenn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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