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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內陸(3)


  除了物資缺乏以外,我們還面臨嚴重的運輸問題。雲南南部的山區人煙稀少。雨季時,拖在身後的一包一包軍備,不是無故消失,就是掉進及膝的污泥中。從村民中徵召來的驢子數量有限。1941年夏天,我們這一師,包括司令部及三個團,駐紮在村落中,彼此相隔二三十英里。師部決定優先供給鹽與蚊帳。至於夏季制服,軍政部已經發給每人一套,發放地點在火車站,我們再自行送到駐紮地區。這一套制服,就是軍人所擁有的全部衣物。

  前一套早已磨壞,軍方高層從來不關心軍人有無內衣可穿。有一段時間,我們洗衣服的唯一機會,就是在晴天時把整連人帶到溪邊。人在洗澡和玩水時,制服放在一旁曬乾。萬一敵人抓住正確時刻突襲,會一舉捉到光溜溜的我們。夏天過了一半,情況多少改善了些。軍政部終於撥給師足夠的錢,讓我們可以在當地買第二套制服,但到那時,通貨已大幅貶值,資金縮水,而附近也沒有供貨商。我們的師長運用想像力,讓後勤官打扮成商人,從日本佔領的越南購買騾子運來的白色布料。回到國內後,布料再交給當地的染工處理。顏色是否接近正規的草綠色,甚至沒有人去懷疑。其後數星期,所有師可以找到的縫衣機都派上用場,做的是短褲短袖,以節省布料。此時士兵才有第二套制服可替換。

  戰爭的第四年,我們的徵兵制度和村長徵用騾子時差不多,都是將命令交派給職務較低的人,去欺壓弱勢者。我們連中有一個「落後五碼的唐」,我搞不清楚他為何被迫入伍。唐有點駝背,肩膀顯然歪一邊,骨瘦如柴。然而他的主要問題似乎在心理方面,因為他左右都分不清。我接管這一連沒幾天,才發現他的習慣很奇怪。我們行軍時,他總是落後,但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超過五碼。我們速度慢下來時,他也不會試著追上來。但我們加快速度時,他也設法加快腳步,因此始終保持五碼的距離。有一天我決定停止他的這項特權。我對他喊:「加油,跟上來,唐!我不想讓你裝做後衛。」

  他沒有加快腳步,反而索性停下來不走了。他帶著乞求的神情望著我,喃喃自語,仿佛在哀求我:「腳很酸呢!」

  「胡說,如果你可以在隊伍後頭走那麼快,沒有理由不能走在隊伍裡。」

  他仍然動也不動。我失去了耐性,揮舞著拳頭對他吼:「笨蛋!你必須走在隊伍裡,要不然我就揍你!」

  聽到我的威脅後,唐開始嚎啕大哭,一瞬間淚流滿頰,哭得像小孩子一樣。我愣住了。忽然之間,我想到我的前一任長官想要改變他並沒有成功,他的諢名並非憑空而來。我將那五碼距離認定成絕症,納悶軍中養這樣的廢物有什麼用。

  賴中尉是個紅臉年輕小夥子,受過中學教育,擔任營裡的副官,他有好多故事可以說。他對我說,他的老家靠近洞庭湖,有一次一枚打算用來炸日本戰艦的魚雷漂到岸邊。這枚怪東西長了很多觸角,吸引一大群好奇的群眾,其中也有小孩。一個勇敢的人走過來,手上拿著一把螺絲鉗,自稱知道如何拆除魚雷,結果是轟的一聲,震動鎮裡所有房子。當天晚上,哀悼至親的哭聲從街頭傳到巷尾。賴中尉敘述故事時,心平氣和,仿佛他就在場目擊。我從來不曾問他如何得以不受影響,但是,我認定他很有智能,神經比較粗。他看我和唐這樣的士兵過不去,有一天對我開罵:「你們這些軍校來的人老是自以為是!想把這種人改造成軍人?門都沒有!」他搖搖頭。

  接著賴副官跟我解釋,唐這種兵是用來充數的。作戰時,大半要靠受過射擊訓練的人,也許他們的技術不是很高超,但至少他們可以進行瞄準訓練。師裡設立訓練隊,讓他們熟悉步槍、手榴彈和自動武器。我這一連就有四個人曾經受訓。難怪他們舉止和別人不同,有時幾乎要反抗我的命令,讓我很生氣。他們知道自己的特殊地位,因為未來我還要仰賴他們。至於其他人,最好還是不要在他們身上浪費子彈。只要他們射擊時大方向抓對,就算不錯了。至於「落後五碼的唐」,我大可自行決定。他不過是個小孩子,我之前為何沒想到呢?

  想通了後,我頓覺解脫,不必再去嘗試不可能的事。但我也覺得很沮喪,只要當大學生,我就不必當兵,可是我卻自願從軍。在軍校待了兩年,更多時間花在行軍上。我很想對國家有所助益,卻一點忙都幫不上。不論我是否在軍中,情況都沒什麼差別。我曾經幻想當拿破崙,但是眼見這樣的局勢,如果拿破崙大軍從莫斯科撤退時,我能置身後衛,就很榮幸了。

  這樣悲觀的想法讓生活更難忍受。我們與世隔絕,沒有任何讀物,唯一的報紙是師裡的政治部門用油印機印的一張紙,消息來源是收聽廣播,重申我軍在前線表現有多優異,尤其是和英軍、法軍相比,更不用說俄軍,當時蘇聯軍隊也敗在希特勒手下。

  1941年雨季,我們度過了一段艱苦的歲月。雨沒完沒了,無窮無盡地下著,有時是傾盆大雨,有時是濛濛細雨。如果能停半天,就相當不錯了。我感染了蝨子。在亞熱帶的雲南南部地區,夏季和秋季的白日很暖和,但夜晚氣溫陡降,山區更是如此。士兵穿著冬季的棉襖蜷縮身體入睡,用蚊帳、毛毯或帆布當被子,抓到什麼就蓋什麼,甚至幾個人合蓋一床被。地板上則鋪著稻草,這樣的環境造就了蝨子的天堂。我們的除虱行動從來不曾大獲全勝。有一天,我看到士兵把棉襖內部翻出來,在縫線中尋找蝨子,找到後就用大拇指掐住蝨子柔軟的腹部,嗶啪作響。不久後,我也拿出母親給我的羊毛衫如法炮製。一名中國作家曾發表一篇短篇故事,描寫掐蝨子時,看到拇指上沾著擠出來的血,不禁湧出復仇的快感。他一定有親身的體驗。

  我感染過兩次輕微的瘧疾。我們從來不把瘧疾當一回事,醫生會給你幾片奎寧藥丸,認定你服了後就照樣活蹦亂跳。我的一些軍官同僚認為,治療瘧疾的最好方法就是吃狗肉,我深感懷疑。這些人似乎找到了使軍中飲食多樣化的醫學藉口,結果我並沒有聽信這派的醫學理論。

  雨季快要結束時,我們準備接受第九軍司令官的視察。我們盡心盡力清掃駐紮地所在的農莊。但是關麟征將軍並沒有看到我們的努力成果。我們師裡的射擊手在他和隨從軍官前表演技藝,他再對我們進行一番小小訓示後,視察就結束了。

  約莫在同時,我發現前線一些作為令我心煩。第十四師夾在兩大軍團之間。西翼是第九軍,東側第一軍是由軍閥龍雲率領的雲南省軍隊所組成。他們都戴法國頭盔,裝扮也勝過我們。部分原因是他們和當地的聯繫較好,駐紮地區的公路也較好,因此狀況較佳。但是,他們的軍官從事走私貿易。騾隊通過他們的前線往返越南,一定要經過他們的默許。騾子運載桐油、水銀及錫塊到南方,這些都是日軍需要的戰略物資。回程時就載了鴉片、紡織品和香煙,不難想像他們從交易中取得暴利。對日本間諜來說,這也是很好的掩護。數月之後,我在重慶遇見老友盧益(音譯),在他催促下,我用化名將我的見聞寫成文章,由他替我發表。現在盧仍是上海兩所大學的新聞學教授。

  在我們獲悉珍珠港事變前一周,我的父親過世了。因為當時郵政緩慢,我收到妹妹寫的信時,已經過了一個月。信中她只提到父親病重,我把信給長官看,獲得第十四師批准「長假」,幾乎等於退伍令,我不用再回來服役。美國參戰時,我們覺得勝利在望。先前我方急著把軍隊派到雲南,認為日軍一定會從越南入侵。然而,太平洋戰事擴大時,日軍卻移師他處,越南前線頓時清靜了不少。在那段期間內,我和弟弟將父親安葬在湖南,將母親和妹妹送往重慶。我不再返回第十四師,反而在首都衛戍司令部從事文書工作。我還是穿著軍裝,執行著舊式官僚的工作。這是國民黨的另外一個層面:在上方的龐大指揮部中,仍然保留著傳統的形式,而高級將領之間的關係因為缺乏組織的邏輯運作,必須遵從舊的格式。

  軍校的一位同學來看我,建議我:「我看你已經成功了,有了陶壺和朱砂印,已經步向紹興師爺的後塵,真是美事一樁。你現在只要把指甲留長就對了。不過,如果我是你,我會換掉那身嗶嘰制服。穿這種衣服對你沒好處,最好還是改穿絲袍,加上刺繡補釘就更完美。」

  我根本不需要他來嘲諷我。我的心意已決。在總部不到一年,我無聊得要命,就像水手辛巴達一樣,心癢難撓,一心等著上戰場。1942年正值多事之秋。外在世界發生許多事,菲律賓、中途島、斯大林格勒等等。隆美爾還馳騁在北非;杜立德(Doolittle)已飛到東京。我們的西方盟軍表現不夠出色,頓時顯得我方還不算太差。這也影響到我的心理。即使我不是當拿破崙的料,但至少我不必手持陶壺當紹興師爺,一直等到戰爭結束。我可以找點刺激的事來做。

  因此,在1943年2月的一天清晨,我和一群軍官飛過「駝峰」到印度去。我們是先遣部隊,到藍伽(Ramgarh)去設立新一軍的總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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