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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內陸(2)


  在1938年,我個人反對延安是因為他們教的是遊擊戰,並不合我的胃口。當時我暗地裡心懷壯志。多少受我父親的影響,我覺得如果要當職業軍人,就應該領導軍隊進攻,並採取防禦策略。我甚至想當拿破崙。躲在暗處放冷箭,然後快速逃走,聽起來可不光彩,不是我要做的事。

  因此我下了決心,延安就此出局。如果不當共產黨員,就是國民黨員了。不跟從毛澤東,就追隨蔣介石。這就是當時的情勢,也剛好發生在我身上。我考進成都的中央軍校,校長就是蔣介石,雖然他一年不過來視察一兩次。人人都可以稱他是「委員長」,但在軍校中的我們,不論是學生或教師,都必須說「我們的校長」,說者或聽者都要立正致敬。

  受訓時間長達兩年。學校的確教我們如何進攻及防禦,但必須先經過數個月的枯燥練習。大抵而言,可以說共產黨要求你和他們有同樣想法,但不關心你的外在,至少在戰時是如此。毛澤東自己總是一副沒理髮的樣子,衣領也弄得皺皺的。國民黨剛好相反,只要你表面效忠,內心怎麼想,沒有人管你。

  如果軍校想要鍛煉我們的心智,也是透過不斷的操練來訓練我們,頗有禪宗的味道。我們花了許多時間在操場上,演練如何立正。我們的軍官解釋,當一個人確實在立正時,他的觀察力也跟著凝結。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命令我們長期處在這種不舒服的姿勢中。有一名軍官會伸出一隻手在我們前方,測試我們是否眨眼。另一名軍官會藏在我們身後,突然伸出兩隻手指,掐住某人的後頸,看他繃緊的身體是否會像袋鼠一樣,用腳趾頭往前跳。如果是,就表示他仍需練習。教官說,如果一個人確實立正站好,頭蓋骨底部有壓力時,身體會直直地往前倒,就像一截木頭一樣。這時我們已經練習太久,全身酸痛,害怕再被罰,因此不敢要求長官示範。

  我們的立正練到差強人意後,就學習如何敬禮及轉彎。訓練的目的在專心一致,不受外在干擾。我們必須無視於眼前潮濕土壤散發的蒸氣,雖然鼻子可能覺得不舒服。我們假裝沒注意到鄰近甘藍菜田裡的蜜蜂,雖然其聲嗡嗡顫顫,迴響在春天的成都郊外。我們接下來就忘了自己身處中國,忘了自己在這個打著敗仗的國家,在這個每兩個月就淪陷一個省的國家。這個步驟完成後,接下來就練習踢正步。

  踢正步的優美之處,不在於踢得有多高,而在於踢得有多慢。我們的長官告訴我們,要「半天一步」。在正常的行進中,我們每一分鐘可以走一百一十四步。如果慢到一分鐘不到一百步,場面會更加壯觀動人。有一連可以做到一分鐘九十步,簡直美得令人屏息。不過,為達此目的,軍樂隊必須做特殊安排,重新調整節奏。

  芭芭拉·塗克門女士(Barbara Tuchman)曾說,我們是「展覽用軍隊」。說得沒錯,我們的確常表演給來賓看,穿著制服和皮靴,戴著閃閃發亮的頭盔,配備閃亮的現代武器,觀者無不印象深刻。有一次,一組美國新聞影片記者拍了我們三天。四個兵團集合時,一字排開,占了好幾英畝。對他們而言,我們軍容壯盛,鐵定可以改寫中國數百年來的形象。但是,我必須要說明,我們無意欺瞞。

  多年以後,經過不斷的閱讀和反省,我才瞭解到,國民黨對統治的心態,具體呈現了中國傳統的政治手腕。我們必須瞭解到,古代的皇帝無從知悉所統治百姓的數目,不清楚實際稅收,也無從掌握軍隊的確切人數。統計數字不過是粗略的估算,其準確度有多高,官員也不會太當真。在這種情況下,將所有公共事務都轉變成數字,再進行處理,是很不切實際的。為維持中央集權統治,另外一個解決之道是創造出一個完美的理想模式,將之標準化,再令各階層從而效法即是。如果產生實務上的困難,忠心耿耿及足智多謀的官吏必須絞盡腦汁,設法加以解決。如果解決不了,個人的犧牲在所難免。無可避免的是,理想和現實之間一定有落差。但在古代,中國在世界上具有無需競爭的地位,即使理想和現實有出入,也無關緊要。如果人人默不吭聲,缺陷就會縮到最小。只有在失調擴大到無法管理的規模時,才有必要進行改朝換代,歷史的曲線重新再走一次。

  國民黨的難題是,它打算在20世紀再重複這個過程,但中國的地位今非昔比,缺陷也無處可隱藏。將所有事物一一加以測試後,沒多久我就覺得理想破滅。

  軍校畢業後,我取得任命狀,首先擔任排長,後來代理連長。不過我的這一連只有一名少尉及三十六名士兵。我隸屬於國民黨的第十四師,奉命駐守雲南邊界,緊鄰日軍佔領的越南。

  第十四師一度擁有全國民黨最精良的武器,配裝最新的步兵裝備、德國頭盔、防毒面具、帳篷等等。但這樣的裝備原本是為了從中國沿海的都市出發,沿著鐵路移動。國民黨軍隊被趕到內地之後,失去了現代化生活的支撐,必須在明朝的生活條件下過活。許多美國人很難瞭解此話何解,在美國,從華盛頓的政府到鄉村地帶,有許多的聯繫,如公路網、法庭制度、銀行、電臺、報紙、執法單位、民間團體、包括躉售及零售貿易在內的商業服務等。

  在戰爭期間,上述種種都可動員為軍方所用。不只是牧師的訓道及教師的演講,連營建工人的爐邊閒談及理髮店、酒吧中的談天,都傳達了全國一致的關懷,即使目的各有不同。美國軍方還擁有自身的運輸及通訊系統。在雲南,如果我需要一頭驢來馱負重物,我必須派士兵到村落裡去找村長,在槍支的威脅下,他可能聽從我們的差遣。至於郵政,要送一封信到鄰近的省份,必須耗上一個月的時間。我必須慎選詞匯,才能讓村民聽懂我說的話。

  戰爭過了四年,快要邁入第五個年頭時,軍隊只剩骨架般的架構,居然還能維持戰鬥隊型,真是奇跡。事實上,越野行軍、醫療設備及複健中心付之闕如,欠缺足夠的工程、後勤與運輸服務,這些因素所折損的人力,超過對日本人的實際作戰。當前的問題不在如何改進,而在如何避免進一步的惡化。

  對我來說,生為戰地軍官有不少不便及苦處。我必須睡在用門板改裝成的硬木板床上,至於勤務兵如何去找到這片門板,我決定不予過問。我腳上穿著草鞋,但沒襪子穿,草鞋總是磨著光腳,讓腳起水泡或磨擦成傷,長時間走在泥濘路後,更可能引起感染。我們大都吃玉蜀黍,這可不是香甜的玉米,而是比較粗的品種,每一粒都像是堅硬的石塊,外皮硬到必須被磨成粉後,我們再就著水勉強吞下。飲食情況如此,我必須盯緊我的屬下。只要有機會,他們可能從村民處偷來一隻狗,放進鍋裡煮,整只吃乾淨。我的警戒並非出於道德、倫理、公共關係或甚至軍紀的考慮,而是出於實際而自私的想法。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大吃大喝,可能因此生病,更可能就此病亡。

  丟了一名士兵,從此就永遠少一名,再度行軍時,他所留下來的步槍和設備,就必須由我們來扛。步槍尤其重要,山頭上的土匪開出每支槍七千元的條件,而且保障攜槍逃亡者的安全。我們的兵士每月薪餉十二元,身為上尉的我,月薪也不過四十元。土匪甚至還出價買機關槍和軍官的手槍。有一次,團裡有一名勤務兵企圖帶著兩把手槍潛逃,但在逃到山頭之前被逮捕了。他在軍團前被判死刑,而且當場執行。我們的團長用朱砂筆劃掉寫在紙上的姓名,隨手把筆往肩後一拋。逃犯被帶往山丘的另外一邊,我們靜默等著,忽聞一聲槍響,響徹空中與群山之間,結束這個魯莽逃兵的一生。這次事件後,有些連晚上把步槍鎖起來,軍官睡覺時把手槍放在枕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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