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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9)


  我們再看英倫銀行的組織,更相信布羅代爾教授所說資本主義的成功,在它能與國家互相印證的真諦。1694年銀行的股東,以英皇和皇后領頭,其中有一千二百六十七人,「無例外的」都是倫敦商人,他們宗教的剖面,則是「徹底的新教徒」。所湊集的資本,不是現金,而是由於他們供應政府的軍需,所得財政部的收據(tally)和存在銀匠店裡的金銀,由銀匠所發的收據。他們把這些資本,共一百二十萬鎊,貸與政府,年利八分,政府即以關稅和酒稅作擔保,只要年利照付,本金可以永遠繼續地借下去。而且有了這樣的保障,英倫銀行雖為私人資本,卻可以發行鈔票,也達一百二十萬鎊之數。銀行既可以用放款的方式使鈔票流通於市面,也就是一舉兩得,在貸與政府及放款於民間,兩頭生息,這也是信用膨脹(credit inflation)的開始在這題目最有用的參考,乃是John Giuseppi, The Bank of England: A History of Its Foundation in 1694,reprint(Chicago,1966).。

  1694年9月,銀行剛成立不久,政府要它匯款二十萬鎊到弗蘭德斯去接濟與法國作戰的英軍。這並不是開一張匯票,讓約翰·丘吉爾(John Churchill, Duke of Marlborough,是第二次大戰時首相丘吉爾的祖先)在比利時兌現。當時尚五分行,國際的信用也尚未開始組織。事實上的辦法,是銀行的董事會全部到丘吉爾軍中去,籌款的職員也派往西、葡、荷、瑞士和意大利各處,包括威尼斯和阿姆斯特丹。歐洲商人一聽說倫敦商人都站在英軍後面,也把他們能夠控制的資金,放貸於組織戰事的丘吉爾。所以英國的打敗法國,是有北歐、南歐的財政支持。這中間一段的活動,也使國際信用的組織具體化,而英國又採取了主動地位。

  信用膨脹也同樣在繼續之中,一方面因為在大陸上的戰爭,英國的支出從1702年的每年五百萬鎊,增至1714年的每年八百萬鎊。英國的國債在同時期中由一千三百萬鎊增加到三千六百萬鎊。英倫銀行的資本也同樣地在擴充Giuseppi,p35;PGMDicksonThe Financial Revolution of England: A Study of the Development of Public Credit,1688-1756(London,1967),pp42-46;Cambridge Modern History,VolVI,p285.。

  我們也可以想像得到,因為英國土地所有權已大致固定,農場組織也比較堅固,又因為公平法和普通法合併,商業性的法律可以使用於農業社會裡面去,就引起農業的資金與工商業的資金對流,濱海與內地融結為一,生產與銷售的距離縮短。17世紀末年的一個徵象,乃是「土地銀行」(land banks)紛紛組成。他們希望一方面仍能原封不動地保持自己手中的田土,一方面即以這所有權作信用的根本,獲得現金。只是組織不良,求功過切,又紛紛失敗。還要再等幾十年,這些錯誤才被更正。18世紀中期以後,英格蘭和蘇格蘭的地方銀行、鄉村銀行才如雨後春筍一樣地顯露頭角,在倫敦也有很多私人組織的小銀行出現。於是信用貨幣不僅膨脹,而且有了一個全國性的組織。

  李約瑟博士和我的「檢查單」提到雇用經理和服務性質的事業,還提到立法防止欺詐、懲辦假冒、懲辦監守自盜(embezzlement)的程序、保險公司的形成、現代有限公司的組織、郵政的設立、付費公路(turnpike)的修築、報紙刊物的出現。凡此都要延伸到18世紀以後,才逐漸完成。但是在光榮革命前後,都已初步創立。所以我們認為資本主義是一種組織和一種運動,這在英國,1689年是一個具體的關鍵。沒有這時間上彙集的話,則零星資本主義的因素和抽象資本主義的觀念,都不能構成一個言之有物,在歷史書上站得住腳的資本主義。

  英國之能進入資本主義,是世界史上一件大事。一個人口六百萬,面積不到六萬平方英里的國家,今日實為小國,但是在17世紀,還是歐洲大國。這樣一個有農業基礎並且法制傳統堅強的國家,竟能使全國的管制數字化,首尾相應,有如一個自由城市,實在是歷史上前所未有。過去英國的軍事力量,沒有法國和西班牙堅強,航海探險也在西、葡各國之後,商業組織,也讓意大利和荷蘭佔先。至此,它以最緊湊的組織作本錢,竟在效能上超過上述諸國,因之稱雄于世界達幾個世紀。

  馬克思雖沒有直接引用資本主義這一名詞,他的寫作中,到底已經指出了一個資本主義的體制。揆諸事實,他的敘述,和英國資本主義形成的歷史最為接近。《共產黨宣言》所勾畫的階級鬥爭,在英國歷史裡,也並不是沒有根據。只是三兩句文字的勾畫,不足以概括幾個世紀變化的曲折。

  1978年我離開英國的時候,李約瑟博士和我的一片好奇心,總算獲得局部的滿足。前面已經說過,我們涉入這問題的動機,是要解釋何以現代的科技產生於西方,而不產生於中國。多年摸索之後,才知道這問題不能局部解答,要解答也應由兩方社會的組織與運動間找尋線索。有了上面這一段經驗,我們更深信和歐洲中世紀的社會比較,以至與中國傳統的官僚主義我的一篇論文,對中國官僚主義,有初步的解釋,見《明〈太宗實錄〉中的年終統計:李老博士所稱中國官僚主義的一個例證》,載Explorations i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China(Shanghai,1982),英譯載Ming Studies,16(Spring,1983)。現收入本書。

  社會比較,資本主義社會是一種現代化的社會,它能夠將整個社會以數目字管理。因之社會裡的成員,變成了很多能互相更換(interchangeable)的零件;更因之社會上的分工合作可以繁複。法律既以私人財產權之不可侵犯作宗旨,也能同樣以數目字上加減乘除的方式,將權利與義務,分割歸併,來支持這樣的分工合作。這在推進科技的發展中,產生了一個無可比擬的優勢條件。

  但是這未定的結論,純粹系相對於歐洲中世紀及中國傳統社會而言,並以14世紀到17世紀(大致與中國明朝同時)的一段時間為限度。當然,這不是我們對現今政治的見解。李約瑟博士對當今政治的見解,已有他在各處發表的文字和演講闡明。此公有他無可仿效的獨立作風,也用不著我代為畫蛇添足。

  並且我寫這篇論文的動機,乃是不久之前,我在紐約發表了一篇文章,提及中國近一百多年來對外界的挑戰,不是一錯再錯,而且其反應是和世界長期歷史上的合理性相符的;這篇文章曾引起有些年輕學者的質疑。這篇文字最後一段,即提到歐洲資本主義的形成,所以應由我個人負責,將我現下對這問題的看法提出,作這篇論文的結論。

  我們在20世紀末年,提到資本主義,有幾點值得提醒所有學人注意的地方。我們從技術角度(不以意識形態作出發點)看來,資本主義不外一種國家的組織,通過社會經濟諸因素;有如亞當·斯密所說,施用「商業的系統」(system of commerce)「去增進國民的財富」。在這大前提之下,就不期而然地包含了一個個人「有識見的私利觀」(enlightened self-interest),倘非如此,其下層機構就組織不起來。所以私人財產應有保障,以及私人財產在公眾生活中發生龐大的影響,都成為必然的趨勢。

  這種組織由地中海傳播於北歐,穿透過英國,表現著從小國到大國,從水中的國家到濱海的國家,從沒有農業基礎的國家到農業生活方式組織相當嚴密的國家,成為世界一般趨勢。以農業組織作國家基幹,注重凡事維持舊有的均衡;以商業組織作國家基幹,則注重加速交換(exchange)。時代愈進化,後者愈能掌握科技,而前者的弱點更為暴露,其國民對其政府之無能益抱不滿。我敢說從1789年法國大革命之展開至1917年俄國之二月革命,都仍由這基本的原因發動。

  從威尼斯到荷蘭民國到英國,我們也可以看出一個國家放棄中世紀的立場去組織資本主義的體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個國家都要透過它歷史與地理的特點,暗中摸索一段時期,而後不期而然地找到它的方案(如荷蘭採取聯邦制度,英國利用司法)。在這裡,我們也可以用英文的constitution一字解釋。 constitution一方面是憲法;一方面是一個有機體的功能組織和結構。寫一紙憲法,是相當容易的事;改變一個國家的功能組織和結構,有時等於令一隻走獸蛻化為飛禽。在農業國家尤難,這因莊稼之事,關係人民的生存,稍一不慎,可以引起普遍的饑荒。通常我們看不到這樣的困難,則因美國歷史及日本歷史有些特殊的地方,令人發生錯覺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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