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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3)


  我們所做的工作,純靠經常接頭,在劍橋,我們每週討論一次,連引用書目和寫文章應用的字眼(vocabulary)都是在喝茶和散步之間決定的,這就不容易在橫隔大西洋的距離下繼續了。

  布羅代爾教授在他的著作裡提及:「資本主義」這一名稱,雖經無數學者再三爭駁辯論,卻從來沒有產生過一個公認的定義。首先對這名詞作有意義的使用,似為蒲蘭克(Louis Blanc),事在1850年。馬克思,即從未提及資本主義。(馬克思用「資本家」、「資本家時代」和「資本家的生產方式」等。)這名詞被廣泛使用,還是本世紀的事。已經有些人,覺得這個充滿政治氣氛的字,一再濫用,實在是不成體統,主張凡是「有自尊心的學者」,應當將這字擯斥於他們字彙之外,永不使用。布教授就此也說明,這建議雖好,其困難就是找不到適當的替身。此字若被禁止,則會在歷史上留下一個大黑洞。

  我們在1975年,還沒有看到布教授此段解說,卻早已看到英國歷史家克拉克(Sir George N. Clark)所說:「用資本主義這一名詞去籠括現代經濟制度,是19世紀中葉社會主義者所發明的辦法」Braudel, Civilization and Capitalism 15th-18th Gentury, Ⅲ, The Wheels of Commerce, Sian Reynolds譯自法文(New York,1982),pp,The Seventeenth Century,2nd ed.(New York,1947),p11.。至於這名詞沒有適當的定義,我們既不能抄襲前人,又無法避免這一個題目,則早已目睹而身受。我離英返美的前夕,曾根據我和李博士以前發表的文章延伸而寫下這麼一段:現代商業習慣,注重資金活用,剩餘的資本必須通過私人貸款的方式才能此來彼往,因之得廣泛的流通。產業所有人又以聘請方式雇用經理,因之企業擴大,超過本人耳目足以監視的程度。而且技能上的支持因素,如交通通訊,還要共同使用,這樣商業活動的範圍,才能超過每個企業自己力所能及的界限。

  這三個條件以英文節錄則成wide extension of credit, impersonal management and pooling of service facilities。其重點當然是著重於商業資本。現代歐洲商業資本的發展,遠在工業資本之前,這是顯而易見的,即使馬克思和恩格斯寫《共產黨宣言》,仍重視國際貿易給「資本家時代」形成的影響。我這一段沒有直接指出的,則是上三個因素能夠繼續展開,全靠信用,而信用則不可能沒有法律支持。法庭的維護還不算,甚至警察權(police power)的行使,也仍要保障私人合同裡處理這上面三個條件的安排。所以這法律的後面即有一個國家的陰影。很多中國和日本的作家,寫到資本主義的形成時,不顧及成文法和不成文法保障商業的作用,好像資本主義可以單獨由商人一手造成,這樣就把中國近代史和歐洲近代史裡一個顯著的差別一筆勾銷了。

  我們這樣的解釋,也不是不重視思想。資本主義之成為一種主義,則必有其意識形態。只是「資本主義的精神」務必透過真人實事,才能算數。以上所說政府耗費自己的人力物力,去強迫執行私人簽訂的合同,可見社會的風氣業已改變,也就是大多數的人,認為這信用一事,不僅是訂約兩方的利害,也直接影響全社會的福利與安全。所以韋伯一方面闡釋資本主義的精神認為賺錢不是壞事,而是好事。在這精神之下,賺錢不僅是手段,而且是人生的目的;也不受傳統「適可而止」的警惕所限制,而是越多越好。可是韋伯並沒有忽視社會組織。

  他提到資本主義的特徵,曾縷述企業和家庭分離,記帳有組織和條理,公司財產與個人財產在法律面前分割,貨幣和信用經常聯繫。講到資金活用,他又直接地說出:「你付一年六鎊[的利息]可以擁有一百鎊的錢存在手頭活用,只要你有誠實謹慎的聲名。」他更牽涉到法律的重要。法律不僅要確實,而且要徹底。在這時候韋伯更立竿見影地指出:「現代合理化的資本主義,不僅要有技術上生產的能力,而且還要有能讓人預為籌算的法制,並且又能經理正式的規則。」他又提出警告:「過於麻煩的法律和無法強制執行的法律,必淪為死法律」這些要點見於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Talcott Parsons譯自德文(New York,1930),,48.括號內二段依次序見於p50及,以及「作者自序」,p25.。

  這些條件已和我們以上草擬的一段沒有實質上的區別。何以麻煩的法律和不能強制的法律要淪為死法律?法律的實施,必有社會的強迫性(social compulsion)做張本。也就是十之八九的情形,人民已自動願意照立法做事。所行的事,要不是已有成例,可以算作合法(legal),則是兩方認為公平(equitable),其關鍵則是立法已和一般人民的日常生活吻合,有時縱要法官評斷一二,也只算特殊情形。倘是凡事都要開庭審問,追究成例,派法警,出傳票,貼封條,那也就是國家體制和社會情況脫節了。長期如此,則這國家必陷入內戰的狀態中去了。

  韋伯用清教徒的文字作基礎,清教派則為16、17世紀英國歷史上的產物。從他的寫作中,我們也可看出在資本主義這一個大題目之下,思想、宗教與法制及經濟互相銜接。我們覺得單獨用思想作研究資本主義的線索,容易誤入迷途。但是有了這樣一個互相關聯的觀念回頭去看思想史,同時又將16、17世紀大思想家的寫作綜合地看去,則又可以對資本主義的體系,多一層認識。

  從這些觀點看過去,馬基雅弗利(Machiavelli)、霍布斯(Hobbes)和洛克(Locke)對資本主義的形成,都有相當的貢獻。我們雖不能稱他們為資本主義的思想家,但是他們的唯物主義、個人主義和歷史主義(historicism)反映著16、17世紀的思潮。這思潮透過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建立新興國家(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的階段結晶而為「勞力價值論」(labor theory of value)。初看起來他們的思想有互相衝突之處,而骨子裡,卻有能前後銜接的精髓。

  馬基雅弗利首倡唯物論,人類歷史只有已經存在的事物才能算數,要是不能生存,縱你說得道德高尚,仍是鏡花水月。霍布斯相信人性為惡,你也不能勉強把它說得為善。自存自榮既是天賦於人的一種本性,那也不能怪繼續這種功能是違反天意了。洛克糾正了霍布斯的悲觀,認為天賦民權仍可以在經過公意而組成的國家內保全,不一定要暴權政治。但是他的私利觀,卻和霍布斯的很少區別,他的勞力價值論認為天生萬物以養人,原來是全世界的資源,供全人類自由採用,只是某一個人將他自己的勞力與天生的資源混合,則成他的私產。私人財產與天賦民權互為表裡,那也就不應當受皇權的侵淩和中世紀傳統道德的拘束了。

  我們站在局外人的立場,僅只用三兩句話把這些思想家的觀感概括說出,也感覺得到這樣一個思想系統的輪廓龐大,它提到自然法規、人的性格和政治生活的真意義,而後面卻又挾帶著個私人財產權不能侵犯的宗旨。三位作家發表著作的時間前後亙二百年,卻又還保存著這樣的一個直線式的發展(linear progression)。這也就表示資本主義非一時突發的衝動,中國的思想史裡就沒有一個類似的運動。

  不僅「楊朱為我」只有曇花一現不能相比,好多近代中國作家找到明末清初有些思想家偶爾發表的文字,提及經濟政策應當稍微開放,商人對社會的貢獻不可全部抹殺,個人的私利無法洗刷得一乾二淨,都不能和西方同時的革命思想相比擬。講得徹底一點,此時西方資本主義的思想是通過「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範圍之下,有組織有系統地提倡資本主義,而不是偶爾地、稍微地,或曇花一現地提倡資本主義。

  讀者看到這裡,也可以想像我們在70年代的中期,給我們自己找來的麻煩了。我們還沒有把自己的立腳點看清,就冒失地溜進了這個「資本主義」的大黑洞裡去了。我們看到馬克思埋怨一個倫敦麵包烤房每日工作十六小時還不算,竟要工作二十小時。我們也看到桑巴特的論文有如賀閣茲(Hogarth)的油畫,也像薩克雷(Thackeray)的小說。我們雖已知道資本主義這個東西是一個連亙幾個世紀,產生劇烈的變化,牽涉到好多國家的大怪物,甚至已經看到它的大輪廓卻又無從說明它到底是飛禽,還是走獸。主要的困難則是這大題目不受學院門系的限制,而是 inter-disciplinary的一種題目,所以不容易找到適當的程序,將這千頭萬緒的因素綜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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