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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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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他們在新屋旅社前下了車,他從他夫人手中把幼兒接過來,抱著在旅社前的菜圃中嘶了一次小便。菜圃邊上有些黃白的菊花,還有些可憐的纖弱的「科時摩司」在沉靜的黃昏中微笑。 愛牟夫人領著兩個大的孩子走進店裡去了。愛牟卻抱著幼兒向湍聲淙淙處走去,走上三二十步便走出村來。川上江在村外流著,狹窄的溪面上,一半是深碧的流泉,一半是龐大的白石。離村口不遠有一家擺渡的人家,一位十二三歲的女兒在一隻渡船上擺渡。渡船上沒有篙竿,也沒有槳楫,只是在半人高處有一根橫河的鐵纜。女兒拉著纜索,一手二手地把渡船移動。愛牟立著數她換手的次數,剛好數到一百次,船頭已經掉向對岸了。 「啊,這要算是紀元以上的風光!」 折回旅店的時候,他看見店主人所派定的房間是兩間臨街的樓下。房屋前面有幾株古衫,一曲小小的魚池,但是魚池裡面的水早已幹了。 室內的壁柱也都是赭紅色的,縱橫無盡地走著蟲蛀的路紋,就好象很古的壁畫。略略把手一伸,樓頂便可以摩到。 ——「這在我們中國時會說是關帝廟呢。」 ——「關帝是什麼人?」 ——「你不知道嗎?是《三國演義》上的一員名將。他在我們中國是當著軍神武聖看待的,四處都有他的廟宇,而且廟宇總都是紅色的呢。」 他接著便說出了一段「秉燭待旦」的故事來。 ——「你今晚上也應該『秉燭』才行啊!」愛牟夫人說著便微笑起來。 ——「用不著呢,有電燈。」 兩間房屋的裡面確有一盞通用的電燈。 他們把行李安置好了,把臨街的前房當著寢室,後房當著書齋。一隻白皮箱上蒙好一層包單,愛牟夫人說:「好,這便是你的書桌!」 房錢是六塊錢一天,伙食一切通通在內,他們便定了一個新生活的規程。頂要緊的一條是每天至少要寫三千字的文章。 10月1日以後,他們的「新生活」便要開始了。 新生活日記 十月一日: 晨六時起床,赴溫泉,泉在川上江邊,男女同浴。 浴場對岸山木蔥蘢,耳畔湍聲怒吼。 七時朝食。 食後出遊,由旅舍東走,乘拉索船渡川上江,沿江北行,紅萩、白芒、石蒜、敗醯、薊團、紅蔦之類開滿溪澗。 山路甚平坦,惟臨溪一面全無欄杆,溪邊古木森森,甚形險賊。 兒輩皆大歡喜,佛兒尤異常態,在途中時跑時跌,頑不聽命。伊母解帶系其腰,兒殊大不愉懌。小小嬰兒不該多此傲骨。 秋陽杲杲,曬頭作痛。曉芙脫佛兒絨衣複頭蔽日,狀如埃及婦人。 沿川行可二裡許,遇一側溪由間道穿入,樹枝障人。大磬古在澗中零亂。水清見底,聲徹如翡翠。石潔而平瑩,脫衣裸臥其上,身被日光曝射,又倒臥水中。 澗中閒遊可二小時,曉芙腹痛催歸,歸時在路旁小店中用茶,買鮮柿十二枚。佛兒思睡,負之行,未幾,在背上睡去矣。 傍晚入浴時,有二少女同池,一粉白可愛,著浴衣,乳峰墳起。 是日無為,得紀行詩二十韻。 解脫衣履,仰臥大石,水聲(王從)(王從),青天一碧。 頭上驕陽,曝我過熾,妻戴兒衣,女古埃及。 涉足入水,涼意徹骨,倒臥水中,冷不可敵。 妻兒與我,石上追逐,如此樂土,悔來未速。 溪邊有柿,金黃已熟,攀折一枝,澀不可食。 緬懷柳州,愚溪古跡,如在當年,與之面矚。 山水惠人,原無厚薄,柳州被滴,未為非福。 我若有資,買山築屋,長老此間,不念塵濁。 奈何秋老,子多樹弱,枝已萎垂,葉將腐落。 烈烈陽威,猛不可避,樂意難淳,水聲轉咽。 ——游小副川歸路中作此 十月二日: 晨起一人赴浴。 曉芙仍提議分居,以諸兒相攪,不能作文故也。十時頃沿川上江北上,至古湯溫泉,為時已一點過矣。古湯溫泉在屋中,無甚幽趣。附近地勢散漫,人家亦繁,遠不逮熊川之雅靜。分居之議作罷。 是日無為。 十月三日: 朝浴,午前讀Synge戲曲三篇。 午後二時出遊,登山拾栗,得《采栗謠》三首: (一)上山采栗,栗熟茨深。栗刺手指,茨刺足心。 一滴一粒,血染刺針。 (二)下山數栗,栗不盈鬥;欲食不可,秋風怒吼。 兒尚無衣,安能顧口! (三)衣不厭暖,食不厭甘。富也食栗,猶慊肉單。 焉知貧賤,血以禦寒? 晚飯後抱佛兒至渡頭,坐石聽水。未幾,曉芙偕和博二兒來,二兒在石上追逐,指石之大者為非洲,為美國,為中華,石磺在小兒心中變成一幅世界。 夜入浴,吃燒栗數粒,草《日之夕矣》一詩。 日之夕矣,新月在天,抱我幼子,步至溪邊。 溪邊有石,臨彼深潭,水中倒映,隔岸高山。 高山蓊鬱,深潭碧青,靜坐危石,隱聽湍鳴。 湍鳴浩浩,天地森寥,瞑目凝想,造化盈消。 造物造餘,每多憂悸,得茲靜樂,不薄餘錫。 俄而妻至,二子追隨,子指亂石,定名歐非。 歐非不遠,世界如拳,仰見熒惑,出自山巔。 山巔有樹,影已零亂,妻曰速歸,子曰漸緩。 緩亦無從,速亦無庸,如彼星月,羈旅太空。 十月四日: 朝來腹瀉,告曉芙,曉芙亦爾,食生魚片過多之故耶?素不喜食生魚,自入山中來兼食倍常,殊可怪也。 久未閱報,今日定《A新聞》一份,國內戰事仍未終結,來月恐仍無歸國希望。 午後三時頃出遊,渡江南上,田中見一水臼,用粗大橫木作杠竿,一端置杵臼,一端鑿成匙形,引山泉流入匙腹中,腹滿則匙下,傾水人田中,水傾後匙歸原狀,則他端木杵在臼中春擊一回。如此一上一下,運動甚形迂緩。無表,麥數脈搏以計時刻,上下一次略等脈搏二十六次,一分鐘間尚不能舂擊三次也。 田園生活萬事都如此悠閒,生活之欲望不奢則物質之要求自薄。在我自身如果最低生活有所保證,我亦可以力盡我能以貢獻於社會。在我並無奢求,若有村醪,何須醇酒? 此意與曉芙談及,伊亦贊予,惟此最低生活之保證不易得耳。 歸途摘白茶花數枝。 十月五日: 倦怠,倦怠,倦怠! 倦怠病又來相擾矣。數日來毫無作文興趣,每日三千字之規定迄未實行,長此下去,豈能久持耶? 清晨曉芙在枕畔以移家事相告,伊欲移住「貸間」①,自炊時可以節省。 ①作者原注:出租的房間。 伊欺我不能作文耳! 前有餓鬼臨門,後有牛刀架頸,如此狀態,誰能作文? 況複腦如是冥冥,耳如是薨薨,情感如是焦涸,心緒如是不寧,我縱使是造文機器,已頹妃如斯,寧可不稍加休潤耶? 今日未赴浴,以後將永不赴浴,每日如此亦可節省兩角小洋。 節省,節省,節省!萬事都是錢。錢就是命! 《新生活日記》自十月六日以後便成了白紙了。他為生活所迫,每日不能不作若干字的散文,但是他自入山裡來,他的環境通是詩,他所計劃著的小說和散文終竟不能寫出。 他為什麼定要寫散文呢?他來此四五日,不也做了三首詩嗎? 是的,他也做了三首詩,但他這詩能夠把生活怎麼樣呢?中同人買詩,是和散文一樣照著字數計算的。他的三首詩合計不上四百字,不說他那樣的詩,中國現在不會有人要,即使有人要,並且以最高價格一千字五圓來買他,也還不上兩塊錢,這還不夠他的一天旅費的三分之一呢!所以他的夫人要逼他搬家,也是情理所當然的事情。而他被他夫人這一逼,倒也逼出一篇散文來了。 芳塢喲!我到這裡來已經五天了。這兒真是偏僻,是你所夢想不到的地方。這兒除了有電燈,有汽車,有我這個雜亂的腦筋而外,一切都是晉唐時代。我在這兒住了五天,我的精神在這幾天中就好象退回了好幾個世紀。澗邊的溫泉池,男女同浴……單寫這幾個字你可以想像出這兒的古風了罷?我每天偕著妻兒在附近的岩間水涯散步,晉唐詩人的詞句不知不覺地要從我口中流溢出來。我竟做了幾首很古怪的詩,我現在把五天的所謂《新生活日記》撕下來寄給你,請你看看,我怕你要替新文學悲觀呢。但是芳塢喲!我在此地倒解釋了一個新舊的論爭了。國內的新文學為什麼不滿意於舊人?舊人們為什麼要力守故壘?……這其中的原故,芳塢喲,我以為怕都是生活的關係罷。我們國內除幾個大都市沾受著近代文明的恩惠外,大多數的同胞都還過的是中世紀以上的生活。這種生活是靜止的,是悠閒的,它的律呂很平勻,它的法度很規准,這種生活的表現自然不得不成為韻文,不得不成為律詩。六朝的文人為什麼連散體的文章都要駢行,我據我這幾天的生活經驗來判斷,我知道他們並不是故意矜持,故意矯揉的了。他們也是出於一種自然的要求,與他們的生活合拍,他們的生活是靜止的,是詩的,所以他們自不得不採取規整的韻律以表現他們的感情。而我們目下的新舊之爭也正表示著一種生活交流的現象。新人求與近代的生活合拍,故不得不打破典型;舊人的生活仍不失為中世紀以上的古風,所以力守舊壘。要想打破舊式詩文的格調,怕只有徹底改造舊式的生活才能力到吧。 我到此地來本是想寫出我早就規劃著的一部長篇創作其實我到日本來的初心也是為的這事。但我在福岡住了半年,我的計劃沒有實現。我為生活所迫,不能不貪圖便宜,譯了兩本書,但請你不要責備我為什麼要貪圖便宜。芳塢喲,我的家庭生活的繁瑣,你是知道的了。我的家政全靠曉芙一人主持,要燒飯,要洗衣,要哺乳,要掃除,要縫補,要應酬,一家五日的生活,每天每天都不能不靠她負責。一個善良的靈魂消磨在這樣無聊的事務裡,我在這個生活圈內,我豈能泰然晏居,從事於名山事業嗎?幼兒小便來了不得不嘶,飯煮焦了不得不去熄火,小兒們的淘氣,天寒天熱的憂愁,這是多麼瑣碎,多麼惱亂神經的事喲?但是每天每天不能不在我眼前開演,我也不能不動我的手足去幫助她經營。我在這樣的狀態之下,能夠有閒工夫從事創作嗎?啊,芳塢喲!譬如背著小兒燒著火,叫你一面去寫小說,你除非是遍體有孫悟空的毫毛,恐怕怎麼也不能把身子分掉罷?你哪有感興會來?哪有思想會磅礴呢?芳塢喲,你是曉得的:翻譯一事比較不要這些東西,無論在什麼環境之中,提起筆來我總可以寫,所以我偷了這點便宜,終於花費了半年的光陰。——啊,芳塢喲!我這半年的光陰要算是白費的!囚在籠裡的鸚鵡學學人話去求媚主人,食餌雖然有了,但他的精神是怎樣渴慕著山林,他的自我是怎樣在鉸骼的鐵鎖之下苦悶著、掙扎著、忿恨著呢? 然而也好,我因此竟走到這兒來了,我把S大學的事情辭掉之後,布著背水陣走到了這兒來,我在這兒原想在一兩月之內把我的計劃實現。我全家住在旅館裡,每日的耗費總共六圓。我前月得來的稿費還盡可以支持兩個月。芳塢喲!自到日本半年,我實在疲倦了,曉芙,她也疲倦了。我的神經衰弱症愈見增劇,她也早成了歇斯底里了。我們在這兒可以從家庭生活的繁瑣中逃了出來,可以暫時得到一刻自由,可以暫時由柴火煤煙殘湯剩水離開。她得些兒安息,我更可以得著兩倍的安息。我可以不必幫助她受苦,我也可以不必看著她受苦。芳塢喲,看著別人受苦,比自己受苦還要難過呢。譬如我們立在危崖上俯瞰著一隻在惡浪中膊著的難船,我們的惻隱之心是不是比在船裡的人還要驚惶百倍呢?我得到了這點安息,我的自我可以漸漸蘇活轉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暢所欲言。生活就在兩個月之後逼迫著我,但有什麼呢?我每個月只要做得上四五萬字,便可以從麵包堆裡浮泛起來。我受著麵包的逼迫,不能久貪安閒,我一定可以寫,可以長寫,這是我布出的一種背水陣。芳塢喲,你看我這回可不可以成功呢?啊啊!但是,人的生活,一成了慣性之後是怎麼這樣地難以改革的喲!我的計劃已經失敗了,我們生了內訌了! 我們初到這兒來的時候,彼此都覺得很安適,我們終日暢遊,把生活忘到了腦後了。擔住上了四五天來,她先就生出了不安。她是嫌她沒事可做,也是怕我做不出文章,更愁著國內的戰事拖延,就有文章也不能拍賣,她在今天早晨放下決心又要去過自炊生活了。啊啊,算了罷,算了罷!我的一切計劃都已成為水泡!繁瑣的家庭生活的悲劇又不得不每時每刻地開演在我的面前、我又不得不站在危崖上去看著一隻待著沉沒的破船打爛。啊,算了罷,算了罷!我是完全失望了!我索性從崖頭跳到破船上去隨著他們自盡!…… 他就在10月5日的晚上,在電燈光下替他的友人寫了這麼一封長信。他的妻兒們都睡了,他寫著寫著便感傷起來,忍不住地湧出了眼淚。 淚水滴落在信箋上,字跡有好幾處都弄模糊了。他的心尖戰慄得什麼似的,手指也戰慄得什麼似的,他沒有把信寫全,便把筆丟了。 他這封沒有寫全的信不消說也沒有付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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