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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四

  夫婦兩人乘著第三的一個幼兒在貪著午睡的時候,從旅館的後門各自拿著器物遷到村邊的一家臨水的人家。他們就如同螞蟻一樣,運了一遍,又運一遍,在午後的憂鬱的秋陽光中往返地奔走。

  ——「那邊的老頭子在說,這村裡從旅館裡搬家出去是最招人厭的。」愛牟夫人一面收拾著行李,一面訴說。

  ——「哼,你才曉得嗎?不僅這兒,無論在什麼地方也是遭人厭的呢。」愛牟的語氣含著些報復的意思。

  ——「所以說,我勸你留在這裡啦。」

  「留在這裡做人質嗎?」但他沒有說出口來。

  兩人都不說話了,又在無言地如象螞蟻一樣地運動。

  村裡的空氣仍然和木質的雕刻一樣,他們的小小的運動也沒有生出什麼波紋,注意到他們的幾乎沒有。

  兩個大的孩子從江邊耍倦了回來,看見他們的父母又在搬運東西,他們便連連發問:

  ——「往哪兒去呢?上海?福岡?……唔?唔?……」

  大人們好象有些怕人的光景,默默地做些眼色來制止他們。他們也默不作聲息了。

  螞蟻一樣的運動繼續了二十分鐘。

  川上江水在熊川村的東北匯成一個深潭,對岸的山木最顯出蔥蘢多趣的姿態。他們的新居便在這兒深潭的環抱處了。

  新居是東西相連的兩間樓房,中間只隔了一排紙糊的活動門壁①門上糊著的字屏已經黃垢了,字跡和詩句都很鄙俗。因為久無人居,又因為茅簷過低,蓊鬱的黴氣充滿著一樓。

  ①作者原注:這種活動紙糊門壁,日語稱為「胡史馬」,怕是「糊紙門」的音變。

  這兒是美醜交戰的戰場呢。樓內的佈置和塵黴,借著低低的茅簷作為對於自然和日光的防禦戰線。

  行李已經搬妥當了,愛牟夫人往「新屋」去作最後的通知。

  愛牟一人留在樓上,打量佈置的方法。

  東首一間東北兩面都是開放著的,並且接近樓門,這是便於做廚房的了,西首一間只北面開放著,他把當作書桌用的皮箱安放在這兒的北窗下,就做了他的書齋。「書桌」安放好了,他跪坐在桌旁,把頭望樓外仰望。樓下有一圈小圃,在西北角上一隻露天的尿缸,房主人的老媽子把衣袂向後一翻,弓起背便在那兒撒起尿來。

  「噯噯!噯暖!」

  他長歎了兩聲把頭低下去了。

  愛牟夫人領著孩子們走上樓來。

  她怕旅館主人的不高興,等把行李偷偷地搬好後,才去作了最後的通知。但是她的憂慮顯然是消去了。

  ——「哦,東西已經收拾好了嗎?新屋的主人並沒有多心呢。他們聽說我們搬了家,非常的後悔,他們說:『他們館子裡也可以聽我們自炊,隨便哪間房間都肯租給我們,他們請我們轉去。』但我說:『這邊的交涉已經辦好,住得一兩禮拜後看情況我們再搬來。』他們後悔得什麼似的呢。」

  ——「這兒的人究竟是古樸。」

  ——「他們那裡在賣鹽賣米,我便照顧了他們。等我下樓去準備夜飯,米快要送來了。這兒沒有水,要到河裡去洗碗呢。佛兒,佛兒,你暫時到你爹爹那裡去。」

  她把孩子交給愛牟,把帶來的一些碗盞鍋碟通同拿著走下樓去了。

  「到底何苦呢?到底何苦呢?」

  樓下的老媽子送了一盤柿子來做贄見禮,這柿子是剛才上樓時,愛牟看見一位六十歲光景的老頭兒才從樹上摘下來的。老媽子一口的嗡鼻音,使他聯想起梅毒第三期的患者。但他把柿子接受著了。

  柿子來了,孩子們都吵嚷起來,他尋出一把小刀來,便和著三個小兒坐在樓頭剝食。

  ——「啊,那兒是渡船了!那兒是渡船了!」

  ——「有趣呀!真個有趣呀!」

  ——「呵,人在山半腰跑呢!」

  ——「唔,唔,我曉得的喲,我們前幾天走過的路。哦,媽媽在那河邊上洗碗。」

  孩子們是最寬容的,他們就搬到這兒來,也覺得什麼都有趣味。他們沒有經濟的打算,也沒有故作的刁難。他們是泛美主義者。在他們心中的印象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他們的世界是包藏在黃金色裡的世界。他們的世界是光,是光,是光,是色彩,色彩,色彩……

  電燈已經來了。五個人圍著了一張小小的飯台。吃飯的菜是一鍋煮著蘿菔葉的「味噌」①湯,愛牟夫人說:

  ①作者原注:日本常用的一種用大豆做的醬,多用以早飯作湯吃。

  ——「今晚上買不出菜來,就將就這一鍋吃罷。一切事情明天就可以弄順序了。鉛桶可惜沒有帶來,還要買一隻鉛桶呢,說是要過河去走四五裡路的光景才有。……這兒鄉間真怪,連雞蛋也買不出,聽說這幾天什麼地方在開運動會,通被買去了。」

  「曉得了嗎?都是你自尋苦惱!」愛牟心裡這樣想著,但也沒有說出口來。

  ——「唦,吃飯罷!一個禮拜沒有吃自己煮的飯了!」愛牟夫人端著飯碗的時候,十分高興地這麼說了一聲。

  吃飯的時候愛牟幾乎全沒有作聲息,只聽他的夫人一個人在說。

  他的夫人說:象這樣自炊,一天連房飯在內也用不上兩塊錢,一個月可以節省一百多塊錢了。不消說是吃不成好菜,但在這鄉里使了錢也吃不出什麼來,不如把錢留著,等回上海去的時候使用。

  她又說:孩子們聽他們在外邊去玩耍,佛兒不睡的時候她可以背在背上做事,總要想法子來不至於攪擾他,使他可以安心做文章。下邊的主人她也多給了他們些錢,孩子們在樓下耍也是不要緊的了。

  她這樣說著,話頭漸漸轉到樓下的主人來了。

  樓下的主人是兩對夫婦,一對老的,一對小的。老的一對夫婦是六十上下的年紀了,他們並沒有子息,只在十五六年前抱養了一位十歲大的女兒,在去年上春這位女兒才招贅了一個丈夫。這兩對夫婦是不同鍋灶的,小的一對夫婦就象用人一樣,做農事,做苦工,吃的是些菜根菜葉。好吃的東西都是一對老兒享用了。兩老兒殺了一隻雞,連一根骨頭也不給他們的養兒養女。

  這對養兒養女都是很忠厚的人,女的一位尤其是愛牟夫人所稱讚的「樸素的結晶」。她的臉是黃黃的,眼是笑眯眯的。受著虐待,她也沒有什麼,她說兩老已經老了,只是等待時日。她經常穿著件藍布的衣裳,打粗打雜,上山下地,什麼都能,一天到晚就給啞子一樣,沒有作聲息的時候。

  愛牟夫人就是喜歡了這位「樸素的結晶」。原來遷房子的事情,她在三四天以前便和這位「結晶」議定了。

  愛牟夫人把這些事情對愛牟說了一遍,又忍不住發起笑來。她說:「樓下的老頭兒不知道還在想什麼!剛才煮飯的時候,看見他在研乳缽,裡面是些芝麻和些鰻魚一樣的脊骨。我問他這些脊骨是什麼?他說是『螞母喜』①的骨頭,吃了壯陽的。我嘲笑了他一陣來。」

  ①作者原注:蝮蛇。

  「真是沒事做!」愛牟滿不高興了,他的潔癖嫌他的夫人只是去探討這些「臭聞」。「這才淵博啦!就給糞坑裡的蛆蟲一樣!……你平常說把你當成『女工兼娼妓』,這回總說不得了!」這樣的話在他的嘴唇上滾來滾去,但也終竟沒有說出口來。

  兩個房間裡,就只有東首的有一盞沒有燈罩的電燈,飯吃過後,愛牟夫人忙把食台收拾好了,兩個大的孩子便立地把些兒童畫報來佔領著了。

  ——「你們走開!走開!好讓爹爹寫文章!」

  ——「我現在寫得出什麼文章呢?寫文章!讓他們去看罷!」

  他悶在心裡的一天怒火終竟發作了起來,他的腳步急湊著,暴挺挺地在西首的暗室裡不住地打著盤旋。他的夫人也很知趣,便不再作聲息了。

  盤旋,盤旋,盤旋,暴發的溪水激著了岩石了,發生了一個漩渦,又發生了一個漩渦。盤旋,盤旋,盤旋,電火在腦中鏖戰,鼻孔裡噴著的氣息如象兩條火柱一般。

  「哼!你平時說我把你當成『女工兼娼妓』,這回總是你自討了!你還要望我寫文章嗎?哼!哼!……」

  他在房中盤旋著走來走去,誰也不敢去挨近他。他的孩子們縮小著在電燈下面啞坐,他的夫人把幼兒背著在東室裡收拾好了廚房,又到西室裡來鋪設寢具。她把孩子們的衣裳脫了,默默地照拂著他們睡了。

  盤旋著尋不出發洩的機會來,他只好象把話從口裡拋出來的一樣,說出這樣的幾句:「我明天要走!無論到對河的小村裡去也好,到古湯去也好,這兒我是不能住的!」

  盤旋著的把這句話投擲了,突然轉過東室裡來了。他在食台旁邊坐了一下。他又起去拿了鋼筆和日記本來,他要用分身術了。

  他把他的一天的生活回顧了一遍,低下頭去在日記本上寫著:

  「十月六日:」

  但只寫了這四個字便再也寫不下去了。他的肚腹突然絞痛起來,痛到他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這是怎麼的呢?」他把筆丟了,倒在被上睡著。這時候他的夫人和幼兒都睡了。他在被上只是輾轉反側地呻吟,又不斷地嘔氣。

  「這是怎麼的呢?」痛得不能忍耐,他又起床來靜坐。他的夫人本來是沒有睡熟的,只以為他還在發氣,屏息著沒有作聲,但到這時候看見他要想下樓的光景,她便呼止著他了。

  ——「你怎麼的呀?」

  ——「我肚痛,想瀉,想吐。」他話還沒有落腳便向火缽裡吐了起來,愛牟夫人急忙起床來把一個面盆來替他做了便器。他大吐了,又大瀉了。

  ——「啊,該不是霍亂症罷!」

  ——「是怎麼的呢?該不是晚飯吃壞了?」

  ——「不會有那麼快,(這時候他的良心不願意把他的病推給他的夫人了)……怕是柿子吃壞了,剛才和小孩子們一共吃了七個。」

  吐瀉定了一些又倒在床上去睡。一隻開水壺還是熱的,愛牟夫人替他用布包好把來抱在腹上。肚裡還是痛,又瀉,又吐。

  ——「啊,該不是霍亂症罷?」

  ——「不發燒嗎?」

  ——「還不。」

  ——「你睡,你睡!」

  他睡著,把眼睛閉起,害霍亂病死了的屍首的慘狀顯現到他的腦裡來了。枯槁了的手臉,縮皺著的皮膚,青藍的顏色,還有血紅的爛腐了的腸壁,這些是他在醫科大學生的時代,在kolle Hetsch合著的《細菌學》上看見過的,他又想起Maxim Gorky的父親正是得了霍亂症死的。Gorky他在自敘傳的小說《童年》裡面寫著的死屍情況也很鮮明地浮現起來。他在自己的心中便突然起了一個疑問:「假如我使在這兒病死了呢?……偏僻的山村中,死了一個流浪的詩人!這有什麼!這有什麼!」但他一想到他無家可歸的一妻三子,一想到他僅僅留積著的四百元的家資,他不禁又迸出眼淚來了。

  他的夫人生起火來在炒吃剩著的晚飯,炒熱了包好起來,替他把開水壺換了。炒過的熱飯十分舒服地在腹上燙著,疼痛的程度漸漸減輕下來,吐瀉也定了。——「感謝上帝喲,我害的僅僅是急性胃腸加達兒。」

  第二天他靜睡了半天,早飯沒有吃,午飯也沒有吃。

  他睡在床上,聽著流水的湍聲,聽著山鳥的怪鳴,他的想念和他的胃腸一樣,是空洞如洗的了。

  隔岸的高山低頭到簷前來,好象在安慰他的一樣。

  樓下的老頭兒在屋後的沙灘上釣魚,釣竿舉了幾次,最後終於釣了一匹很長的魚來。是什麼魚呢?他想起他小時在家塾裡讀書的時候,課完了到塾後的溪邊去釣魚,魚大時連釣竿也拖去了的時候都有。但這個輕淡的回憶在他的神經上沒有生出什麼反響。

  他的夫人和小孩子們伴守了他半天,他們讀著《伊索寓言》,時而又唱歌。

  他要走的心事消滅得無形無影了。

  田地裡的百合花賽得過所羅門的榮華。

  伴守了他半天的他的夫人和孩子們看到他沒有什麼變動了,午飯過後便留他一人在家,都過河去買家具去了。

  去了有半個時辰的光景,突然下起大雨來。

  愛牟著起急來了,他想他們定然還在路上。他想下樓去借兩把雨傘去迎接他們,但他立起身來,頭腦昏暈,再也不能走動。

  他又不高興起來了。

  「是怎麼無意義的勞動喲!充其量只節省得百把塊錢罷了!」

  但連這百把塊錢也不能不節省的苦楚,他也不能為他的女人免掉,這使他自己更難乎為情。

  「啊,還是自己的無能,使她疑我不能創作。」

  他愈想愈著急起來,他又立起身來想著手寫他早就計劃著的小說。

  雨不久也住了,他爬到他皮箱代替的「書桌」前盤膝坐定。但等他抬頭一看,看見了樓下的那個尿缸。他不高興地掉過頭來,又看見滿壁黃垢醜惡的字跡。

  「啊啊,這兒不行!」他把紙筆移到東室裡的飯臺上去。狼藉著的食用器具,一個個都好象生了毒刺一樣,刺著他的眼睛。樓外東北角上的那根柿子樹也好像是仇人,他連看也不想看了。

  「啊啊,這兒也不行。」

  就好象找不出巢來生蛋的牝雞一樣,他想走的心事又潮湧上來。但要走,他又不能夠安心地把妻子離開。離開了又要掛念,仍然是做不出東西。覺得走也不行。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的心理把他夾攻起來,他把一隻木杆的鋼筆撇成兩斷,又倒在床上去癱睡起來了。

  「哼!哼!早曉得是這樣,倒不如不來的好些呢!」

  兩個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扛著一隻鉛桶走上樓來。愛牟夫人背著幼兒在後面跟著,手裡拿著一把雨傘。

  ——「下雨的時候我們已經到了松梅村了,但怕還要下雨,終竟買了一隻雨傘回來。」

  愛牟夫人說著,把鉛桶裡面盛的糧食取了出來,是些紅豆、沙糖、醬油、牛肉……

  ——「今天晚上可以吃些好菜了。」

  眾人都各歡天喜地的,只有睡著的愛牟總是一言不發。

  他的夫人問他,「怎麼樣了?」

  他滿不高興地答著一句:「不怎麼樣。」

  他們知道他的解氣又發了,便都沉默起來。

  「啊,罪過!罪過!」

  他自己明明知道他不該破滅了他妻兒們的樂意,但他怎麼也抬不起他沉抑著的愁眉。

  「寫不出東西來,兩個月以後就沒有飯吃,有什麼可以歡喜的呢?」

  長不過兩丈,寬不過丈半的一室之中,除去一張皮箱做的「書桌」外,席地的鋪著兩床睡褥。兩個大人一個睡在南邊,一個睡在北邊,中間順次地挾著三個孩子。

  電燈熄滅了。幼兒嘴裡包含著什麼的哀哭聲,時時向夜空中劈入。

  女人的帶著哀訴的聲音:「銜著奶子也要哭。你不要這樣苦我呢!你不要這樣苦我呢!」

  男子的暴躁的聲音突然回答出來:「誰在苦你呢?你不要說那些話來頂我!」

  女人嗚咽起來了。

  不快的沉默繼續了兩三分鐘。

  男的突然又暴叫起來了:「你不要哭,不要哭!哭什麼呢!我明天一定走!到福岡去也可以,到上海去也可以!」

  女人帶著哭聲的自語:「我總之苦到死就算了結,……只會想著自己的好!」

  ——「到底是哪一個才只會想著自己的好呢?要吃飯呢!」

  不快的沉默長久支配著了。

  樓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分晝夜地流。流到平坦處匯成一個小小的深潭,但還是不斷地流。流到走不通的路徑上來又激起暴怒的湍鳴,張牙噴沫地作獅子奮速。走通了,又稍稍遇著平坦處了,依然還是在流。過了一個急湍,又是一個深潭;過了一個深潭,又是一個急湍。它為什麼要這樣奔波呢?它那晝夜不停的吼聲是什麼意義呢?它不是在追求坦途、達到大海嗎?它在追求坦途的時候總不得不奔流,它在奔流的時候總不會沒有坦途。啊啊,奔流喲!奔流喲!一時的停頓是不可貪戀的,崎嶇的道路是不能回避的。把頭去沖,把血去沖,把全身的力量去沖,把全靈魂的抵擋去沖。崔巍的高山是可以沖斷的呢,無理的長堤是可以沖決的呢。帶著一切的支流一道沖去,受著一切的雨露一道沖去,混著一切的沙泥一道沖去,養著一切的鱗介一道沖去。任人們在你身上濯襟,任人們在你身上灌足,任人們在你身上布網,任人們在你身上通航,你不要躊躕,你不要介意。太陽是灼熱的,但只能蒸損你的皮膚;冰霜是嚴烈的,但不能凍結你的肺腑。你看那滔滔的揚子江!你看那滾滾的尼羅河!你看那蜜西西比!你看那萊茵!它們終於各自努力著達到了坦途,浩浩蕩蕩地流向了汪洋的大海了!太平洋上的高歌,在歡迎著一切努力猛進的流水。流罷,流罷,徑水不和渭水爭清,黃河不同長江比濁,大海裡面一切都是清流,一切都有淨化的時候。流罷,流罷,大海雖遠,但總有流到的一天!

  1924年10月15日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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