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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愛牟們一家五口離開稱名寺旁的賃居走向箱崎車站的時候,已經是九月三十日的午後了。

  由稱名寺到車站只有四五分鐘的距離,剩下的幾個小行李,他們便自行搬運。愛牟一手提了一口小皮箱,一邊的肩上擔了兩個包裹。大的兩個男孩一人提了一個小包。他的夫人所嬰兒背在背上,兩隻手也各各提了一個。他們走一陣又息一陣,四五分鐘的路程怕走上了四五十分鐘的光景。

  ——「這兒怕不會再來了。」

  ——「啊,桂花的香氣真好呀!」

  他們走到箱崎神社的時候,一群鴿子從神社的廟頭飛上天

  孩子們唱起來了。

  Hato bobbo,hato bobbo,

  Mame yaru zo!①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兒歌,意思是:「乖乖鴿子,乖乖鴿子,給你一點豆子!」

  這是生長在日本的小孩子們慣愛唱的兒歌。雖然他們不心一定有豆子給它,但一看見了鴿子的時候總是要這樣唱的。

  ——「孩子們有好久不到這兒來了呢。」

  ——「足足有三個月了。」

  ——「前前後後在這兒也住了五六年,我們這些沒有故鄉的孩兒,他們長大了的時候,怕還是把這兒當做故鄉來回憶的罷?」

  ——「那時他們是只能記得這一群鴿子呢。」

  送行的人一個也沒有,森森的長松間盤旋著的皎皎的白鴿,好象在向他們惜別,在向這些漂泊的兒童惜別。

  他們荏荏苒苒地走了好一陣,聽著二點十分鐘的下行車鳴著汽笛了,又才匆匆地跑上了車站。

  ——「買三等票呢,還是買二等?」

  ——「買二等罷,小行李可以全都帶上車,坐三等時要過磅,價錢終怕是一樣。」

  他們買了二等車的兩張整票,一張半票,左提右摯地搬了好幾次,好容易才坐上了火車。

  ——「啊,好了!肩頭都背痛了。」

  愛牟夫人長歎了一口氣,上了車後立地把孩子放了下來。

  朗豁的二等車裡面只有一對中年的夫婦和三個女兒,看他們華奢而不能脫俗的服裝,立地可以知道他們不是大阪地方的工廠主,便是長崎地方的商人。那三位豔裝的女兒是在車座上高臥著的。

  「啊,他們也是三個!」

  愛牟一上車便發現了這個對照。但是他一回顧到他自己一家人的衣裳的粗糙和行李的狼藉上來,覺得那對夫婦在對自己加以白眼。他的心中立地忐忑起來了。

  「啊,我不應該打錯了算盤!打錯了算盤!」他失悔著坐錯了二等,但已經坐上了車,也只得將錯就錯了。他故意矜持著想保持著平靜的面容,想表示他的精神是超越在一切的物質上面。

  「哈,你們不要鄙視我們的衣裳罷,我也有套漂亮的夏服呢,不過沒有穿來罷了。」

  他的草綠色的嗶嘰上衣和白色的法蘭絨褲的確沒有穿在身上,他是怕在車上把他這件唯一的官衫糟蹋了。

  他靜坐著愈見矜持,但他心裡卻愈見動悸。他想借些舉動來遮掩,時而掉移座位,時而去開窗,時而指著窗外景色對他大的兩個孩子說明,時而又去抱他第三的孩子。但他在這樣的動作裡面還是不斷地在橫著眼睛去偷看那對中年夫婦。

  「啊,我自己怎麼這樣軟弱喲!我的工夫還趕不上我這幾個孩子!」

  他的幾個孩子的確是平靜到可以嫉妒的地步。他們自從上了車便跪在車座上貪看著車外的景色。他們歡呼著,歌唱著,意見不一致時又爭論著。他們的意識中沒有什麼漂流,沒有什麼貧富,沒有什麼彼此。他們小小的精神在隨著新鮮的世界盤旋,他們是消滅在大自然的溫暖的懷抱裡,他們是和自然一樣地盲目的,無意識的。他們就是自然自身,他們完全是旁若無人。他們的舉動和他們的聲音,偶爾有過於放縱的時候,他們的父親,愛牟,竟忍不住要去干涉了。

  愛牟一面羡慕著他的孩子,一面又去留心他的夫人,他覺得她今天的氣色比平常更紅潤了好些。這是當然的,她心裡著實是歡喜呢。費了兩天一夜的工夫把一個家庭收拾了,今天平平安安地一家人坐上了火車,這是使她不得不安心的第一點。再說,她近來也漂流慣了,走就走呀,還有什麼無用的感傷,無用的回顧呢?但她這一層意思,愛牟卻不曾瞭解。

  「啊,她是認真在喜歡的嗎?有什麼可以喜歡的呢?別人去洗溫泉是為靜養,我們去洗溫泉是做工作。我們不做工作,在兩個月後就沒飯吃,有什麼可喜的呢?她昨天累了一天,昨天晚上一點也沒有睡,她是和我一樣興奮著的罷?啊,她那病的興奮著的紅色。……」

  他把他夫人的喜色竟作為病態解釋了。當他正在這樣作想的時候,他的夫人從一個包裹裡拿出了一隻鋁制的小鍋來,這使他驚駭得出乎意外。

  「啊啊,這是二等呢,怎麼那樣不避人喲!」

  他急忙顧盼了那對有錢人的夫婦一下,但那男的正展著一張英文報在面前,女的背轉身看著窗外,兩人象在私議著什麼的光景。

  「他們沒有看見倒還好一點。」

  他便趕緊做了一個手勢,叫他夫人趕快把鍋來藏起。但他的夫人卻沒有懂得,反轉從鍋裡取出了一隻煮熟了的雞蛋來遞了給他。他當然是擺著頭不要了。

  「啊,沒有法子!沒有法子!」

  孩子們卻吃得上好起來了,雪一樣的蛋白含著有紅心的蛋黃,這使他也吞了好幾次的口水。

  他們今天清早只吃了些昨晚剩下的冷飯,忙了大半天,中午不消說也是不曾開火的。這些雞蛋是他的夫人昨晚煮熟在那兒,預備在車中做點心的。

  「啊,沒有法子!沒有法子!」

  一灘一灘的口水盡往下流,他自己責備著他的偽善起來了。但他又不肯自己負責,他在心裡只是加勁地咒駡著那對有錢的商人。

  「噯,就是你這對暴發戶作惡!是你們把社會腐蝕了,使社會生出了貧乏病來,大膽的人變成了強盜,小膽的人便變成了偽善者。是你們把我害了的,把我害了的!」

  他想著想著,又把口水吞了幾次。

  「好!讀書罷,你在看英文,我也懂德文呢!」

  他從衣包中取出一本Ernst Toller的劇本《Die Wandlung》來了。隨手翻開第一篇,故意放出聲音低低地哦念:

  Zerdribche den Kelch aus blitzenden Kristallen,Von dem die Wunder perlenteuend filllen,Wie Bluetenstaubaus dunkelroten Tulpen,……①

  ①作者原注:(大意)

  把燦爛的水晶杯傾倒,

  驚異象真珠股高貴地零落,

  有如花粉墜自絳色的鬱金香,

  ……

  他們乘的火車是直往九州南端的鹿兒島的。要往佐賀,不能不在鳥棲驛下車,車長來報告換車的地方,鳥棲市就在前站了。

  愛牟夫人又忙著用腰帶來把幼兒背在背上。

  ——「不要背,東西喊『紅帽子』①來拿罷。」

  ①作者原注:指搬運夫、腳夫。

  ——「怕沒有『紅帽子』呢。」

  愛牟夫人結局沒有聽他的話。有錢人的夫婦白眼看著他們,他恨他手裡提著的包裹不能立刻變成兩個炸彈。

  烏棲市到了,原來是有「紅帽子」的,愛牟終竟招呼了兩個來替他搬了行李。

  「有錢人喲!你看看我罷!我能使用兩個『紅帽了』呢!」

  這回的二等車上人是很多的,人多的時候容易遮醜,這使愛牟心中生出些餘裕來了。

  無力的秋陽曬在窗外的田園和山嶺上面,總好象有幾分憂鬱的樣子。

  他的兒子們因為剛才的興奮過了餘,這回卻是沉默著了,一種蒼涼的菜色在小小的臉兒上浮漾。

  「啊,我這幾個可憐的孩子們!他們不知道感觸了些什麼?我們的生活實在是不安,實在是危險,我們是帶著死神在漂泊呀。……在這一兩個月內做不出文章來,以後的生活怎堪設想呀!……啊,危險,危險!……」

  他又在感傷著了。

  他的精神所採取的總是這樣的一種路徑。注意力分散在外界的時候,不是和小兒一樣無謂地歡喜,便是和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樣,無謂地猜忌;注意力一收回到自己的時候,他又執拗地悲觀著自己的生活上來。他的生活其實又何曾有多大危險呢?他的能力並不是沒有方法去求他生活的安全,但他總是害著潔癖。他要詛咒資產階級的人,不願和他們合作,而他的物質欲望又不見得比常人輕淡。他所詛咒的資產階級,豈是一朝一夕地所能推翻的嗎,資產階級不能推翻,他又不能低首下心地去幹,所以他的生活只好長此漂流,他的精神只好長此波動了。

  將近六點鐘的時候,他們到了佐賀。在車站上雇了一部汽車,連人帶行李一直坐往佐賀市北的熊川溫泉。山水是久別後的重逢,時候又正是夕陽時分,這是一服無上的鎮靜劑呢。這使愛牟的精神變成了小兒。他坐在汽車中一路的感想把生活問題幾乎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從人為的社會中回到自然來了。他的清興是很蔥寵的。但是文章不是工廠裡出品的東西,他的清興究竟可以支持到幾時呢?他攜著一家人來,只帶著一兩月的盤費,他布的是「背水陣」,貸借生活在後面壓迫著的威力,想到山裡來做些文章,山神有靈,能夠使他不再「焚麥裂荷,抗塵走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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