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郭沫若 > 行路難 >



  下篇

  一

  夕陽照在川上江上,浩浩的清泉在皚皚的白石間揚著歡迎的聲浪奔騰而來。戴著青翠的寒林、鮮紅的石蒜、金黃的柿子的兩岸高山,也一進一退在向人點頭微笑。

  一部汽車沿著江的北岸徐徐而上。僅能容得兩部汽車並肩而過的山路,一面臨江,一面依著崖壁。崖頭處處有清泉迸出,在細澗中潺湲;澗裡的蔦草開著一片鮮潤的紅花,便是遭人忌厭的紫色的薊團也表現著一種淵深的淨美。白色的或粉紅色的萩花,櫻桃實般的茨子,紅得驚人的山楂,時而從崖上低垂下來,在汽車頭上愛撫。

  這是山中人回山的時候了。有的牽著空馬車,有的肩著囊袋,靜悠悠地好象在夢中行走著。

  汽車的喇叭聲從背面把他們的清夢驚醒了,他們忽然倉皇起來,忙著向路邊避讓。等待汽車過後,司機向他們道謝幾聲,夢境又依然繼續著了。

  這部汽車裡除司機和助手之外坐著兩位大人和三個孩子,車前車後,車左車右,捆載著大小十一件行李。一部汽車好象一匹有角的野牛,又好象有翅而不能飛的鴕鳥。

  車外的風光如象萬花鏡一樣迎接著車裡的人,他們的贊聲應著江裡的水聲沒有須臾斷息。

  「……花……花……花……柿子呀……柿子呀……亞馬①……亞馬……亞馬……」

  ①作者原注:日語:山。

  這是孩子們的聲音。

  「……啊,那石蒜花我有十年不看見了……我也有七八年呢……是柿子熟的時候……是栗子熟的時候……這是我最愛的秋天!」

  這是大人們的聲音。

  一切的景物在大人們的心中如象遇著親人,在小兒們的心中如象遇著新友。他們的心中雖然各有深淺的不同,但都感受著蔥寵的滿意了。

  汽車愈走愈遠,隨著車輪的振動,小小的嬰兒已經熟睡。

  車裡的人便是愛牟的一家五口,他們此刻是直指溫泉地方行進著的。

  八個月前他們因為生活的逼迫不能不兩地分居,他的夫人要攜著三個兒子回到東洋,讓他一人獨留在上海。臨行的時候他送他們上船,那時也是一家五口聚集在一個車中,小小的嬰兒也因為經不住車輪的振動而被催眠,在他母親懷中熟睡著。那時的情景和現在不正是如象一張乾板印出的兩張照片一樣嗎?但是兩個時期的心境是怎樣的懸殊喲!那時是生離,這時是歡聚。那時是絕望的分手,這時有蔥寵的希望留在後頭。——啊,人生的幸福不原在自己的追求嗎?

  這樣清淨的山,這樣清淨的水,這樣清淨的人。這兒的光就好象在碧玉中含蓄著的一樣,這兒便是幸福自己。啊,山野性成的小鳥,為什麼要迷入樊籠?木石為友的麋鹿,為什麼要誤入上苑呢?

  既自以心為形役,

  奚惆悵而獨悲?

  悟已住之不諫,

  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

  覺今是而昨非。

  千數百年前一位詩人的心聲,不知不覺地從愛牟口中流瀉出來了。

  在這樣的窮鄉僻境中,有得幾畝田園,幾椽茅屋,自己種些蔬菜,養些雞犬,種些稻粱,有暇的時候寫些田園的牧歌,刊也好,不刊也好,用名也好,不用名也好,浮上口來的時候便調好聲音朗誦,使兒子們在旁邊諦聽。兒子們喜歡讀書的時候,便教他們,不喜歡的時候便聽他們去遊戲。這樣的時候,有什麼不安?有什麼煩亂呢?人類的文化不見得便全不進行,就不進行也是於世無損。但這每代每代的新制的詩歌,難道不是真正的文化的活體嗎?畫家不一定要生在巴黎,音樂家不一定要生在德意志,牧童的一隻蘆笛不見得便敵不上悲多汶的管弦樂的動人,波斯人的地氈,黑人的泥丸,才是近代的未來派立體派的模範呢!

  「啊,小鳥是用不著鼎食的,麋鹿是用不著袞衣的。」

  他沉沒在這樣的感興裡的時候,司機掉過頭來問道:

  ——「是往熊川溫泉的嗎?」

  ——「是的,往熊川溫泉。」

  山間的平地略略開曠起來,山路兩旁現出了一帶田疇。田中的禾稻已經半熟,青青的蕎麥開著白色的小花。

  ——清,啟爾林!……

  ——清,啟爾林!……

  草間的秋蟲在調動著它們的管弦,準備著夜間的演奏了。

  一團茅屋現在路旁,司機把車頭右轉,徐徐折進村去。

  黃昏已在村裡蔓延,村上矮矮的茅屋在跪著舉行晚禱。一切都是木雕中的沉靜。只那川上江中的浩浩的流泉在村後隱鳴,從太古以來收集著四山的流泉想來打破這沉靜的木雕,但終不見有成功的希望,好象已經生出了空自費力的覺悟,隱隱含著忿怒了。

  汽車咆哮了幾聲就停在一家赭紅色的茅店前面。這家茅店在這村裡怕是最古的人家。茅草的屋頂一年一年地增補,現在已經有三四尺厚了,最下屋的黑色的舊草象已經化成了石炭。但是和二千年前的洛陽少年到現在也還號著「賈生」的一樣,這座至少有三四百年高夀的旅店的招牌依然還叫著「新屋」呢。

  行人下車了。

  剛好睡醒了的嬰兒睜開了驚異的眼睛。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