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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宗敏是自成部下的第一員驍將,位階既崇,兵權最重,由入京以後事蹟看來,自成對於他的依賴是不亞于牛金星的。

  文臣以牛金星為首,武臣以劉宗敏為首,他們可以說是自成的左右二膀。但終競誤了大事的,主要的也就是這兩位巨頭。

  自成善騎射,既百發百中,他自己在十多年的實地經驗中也獲得了相當優秀的戰術。《明史》稱讚他"善攻",當然不會是阿諛了。他的軍法也很嚴。例如:"軍令不得藏白金,過城邑不得室處,妻子外不得攜他婦人,寢興悉用單布幕綿。……

  軍止,即出校騎射。日站隊,夜四鼓蓐食以聽令。"甚至"馬騰入田苗者斬之"(《明史·李自成傳》)。真可以說是極端的紀律之師。別的書上也說:"軍令有犯淫劫者立時梟碟,或割掌,或割勢"(《甲申傳信錄》),嚴格的程度的確是很可觀的。自成自己更很能夠身體力行。他不好色,不飲酒,不貪財利,而且十分樸素。當他進北京的時候,是"氈笠縹衣,乘烏駁馬"(《李自成傳》);在京殿上朝見百官的時候,"戴尖頂白氊帽,藍布上馬衣,躡[革翁]靴"(《北略》卷二十)。他親自領兵去抵禦吳三桂和滿洲兵的時候,是"絨帽藍布箭衣"(《甲申傳信錄》);而在他已經稱帝,退出北京的時候,"仍穿箭衣,但多一黃蓋"(《北略》)。這雖然僅是四十天以內的事,而是天翻地覆的四十天。客觀上的變化儘管是怎樣劇烈,而他的服裝卻絲毫也沒有變化。史稱他 "與其下共甘苦",可見也並不是不實在的情形。最有趣的當他在崇禎九年還沒有十分得勢的時候,"西掠米脂,呼知縣邊大綬曰:'此吾故鄉也,勿虐我父老。『遺之金,令修文廟"(《李自成傳》)。十六年佔領了西安,他自己還是"每三日親赴教場校射"(同上)。這作風也實在非同小可。他之所以能夠得到民心,得到不少的人才歸附,可見也決不是偶然的了。

  在這樣的人物和作風之下,勢力自然會日見增加,而實現到天下無敵的地步。在十四、十五兩年間把河南、湖北幾乎全部收入掌中之後,自成聽從了顧君恩的劃策,進窺關中,終於在十六年十月攻破潼關,使孫傳庭陣亡了。轉瞬之間,全陝披靡。十七年二月出兵山西,不到兩個月便打到北京,沒三夭工夫便把北京城打下了。這軍事,真如有摧枯拉朽的急風暴雨的力量。自然,假如從整個的運動歷史來看,經歷了十六七年才達到這最後的階段,要說難也未嘗不是難。但在達到這最後階段的突變上,有類於河堤決裂,系由積年累月的浸漸而潰迸,要說容易也實在顯得太容易了。在過短的時期之內獲得了過大的成功,這卻使自成以下如牛金星、劉宗敏之流,似乎都沉淪進了過分的陶醉裡去了。進了北京以後,自成便進了皇宮。丞相牛金星所忙的是籌備登極大典,招攬門生,開科選舉。將軍劉宗敏所忙的是拶夾降官,搜括贓款,嚴刑殺人。紛紛然,昏昏然,大家都象以為天下就已經太平了的一樣。近在肘腋的關外大敵,他們似乎全不在意。山海關僅僅派了幾千兵去鎮守,而幾十萬的士兵卻屯積在京城裡面享樂。儘管平時的軍令是怎樣嚴,在大家都陶醉了的時候,竟弄得劉將軍"殺人無虛日,大抵兵丁掠搶民財者也"(《甲申傳信錄》)了。而且把吳三桂的父親吳襄綁了來,追求三桂的愛姬陳圓圓,"不得,拷掠酷甚"(《北略》卷二十《吳三桂請兵始末》);雖然得到了陳圓圓,而終於把吳三桂遍反了的,卻也就是這位劉將軍。這關係實在是並非淺鮮。

  在過分的勝利陶醉當中,但也有一二位清醒的人,而李岩便是這其中的一個。《剿闖小史》是比較同情李岩的,對於李岩的動靜時有敘述。"賊將二十餘人皆領兵在京,橫行慘虐。

  惟制將軍李岩、弘將軍李牟兄弟二人,不喜聲色。部下兵馬三千,俱屯紮城外,只帶家丁三四十名跟隨,並不在外生事。百姓受他賊害者,聞其公明,往起稟,頗為申究。凡賊兵聞李將軍名,便稍收斂。岩每出私行,即訪問民間情弊,如遇冤屈必予安撫。每勸闖賊申禁將士,寬恤民力,以收人心。闖賊毫不介意。"這所述的大概也是事實吧。最要緊的是他曾諫自成四事,《小史》敘述到,《北略》也有記載,內容大抵相同,茲錄從《北略》。

  "制將軍李岩上疏諫賊四事,其略曰:一、掃清大內後,請主上退居公廠。俟工政府修葺灑掃,禮政府擇日率百官迎請(進)大內。決議登極大禮,選定吉期,先命禮政府定儀制,頒示群臣演禮。

  二、文官追贓,除死難歸降外,宜分三等。有貪污者發刑官嚴追,盡產人官。抗命不降者,刑官追贓既完,仍定其罪。其清廉者免刑,聽其自輸助餉。

  三、各營兵馬仍令退居城外守寨,聽候調遣出征。今主上方登大寶,願以堯舜之仁自愛其身,即以堯舜之德愛及天下。京師百姓熙熙皞皞,方成帝王之治。一切軍兵不宜借住民房,恐失民望。

  四、吳鎮(原作'各鎮',據《小史》改,下同)興兵復仇,邊報甚急。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擇吉已定,官民仰望登極,若大旱之望雲霓。主上不必興師,但遣官招撫吳鎮,許以侯封吳鎮父子,仍以大國封明太子,令其奉祀宗廟,俾世世朝貢與國同休,則一統之基可成,而干戈之亂可息矣。

  自成見疏,不甚喜,既批疏後'知道了',井不行。"後兩項似乎特別重要;一是嚴肅軍紀的問題,一是用政略解決吳三桂的問題。他上書的旨趣似乎是針對著劉宗敏的態度而說。劉非刑官,而他的追贓也有些不分青紅皂白,雖然為整頓軍紀——"殺人無虛日",而軍紀已失掉了平常的秩序。特別是他綁吳襄而追求陳圓圓,拷掠酷甚的章法,實在是太不通政略了。後來失敗的大漏洞也就發生在這兒,足見李岩的見識究竟是有些過人的地方的。

  《剿闖小史》還載有李岩入京後的幾段逸事,具體地表現他的和牛、劉輩的作風確實是有些不同。第一件是他保護懿安太后的事。

  "張太后,河南人。聞先帝已崩,將自縊,賊眾已入。偽將軍李岩亦河南人,入宮見之,知是太后,戒眾不得侵犯。

  隨差賊兵同老宮人以肩輿送歸其母家。至是,又縊死。"這張太后據《明史·後傳》,是河南祥符縣人,他是天啟帝的皇后,崇禎帝的皇嫂,所謂懿安後或懿安皇后的便是。她具有"嚴正"的性格,與魏忠賢和客氏對立,崇禎得承大統也是出於她的力量。此外賀宿有《懿安後事略》,又紀昀有《明懿安皇后外傳》。目前手中無書,無從引證。

  第二件是派兵護衛劉理順的事:"中允劉理順,賊差令箭傳覓,閉門不應,具酒題詩。

  妻妾闔門殉節。少頃,賊兵持令箭至,數十人踵其門。

  曰:'此吾河南杞縣紳也,居鄉極善,裡人無不沐其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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