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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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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辛公子將令正來護衛,以報厚德。不料早已全家盡節矣。'乃下馬羅拜,痛哭而去。"《北略》有《劉理順傳》載其生平事蹟甚詳,晚年中狀元(崇禎七年),死時年六十三歲。亦載李岩派兵護衛事,《明史·劉理順傳》(《列傳》一五四)則僅言"群盜多中州人,人唁曰:'此吾鄉杞縣劉狀元也,居鄉厚德,何遽死!'羅拜號泣而去。"李岩護衛的一節卻被抹殺了。這正是所謂"史筆",假使讓"盜"或"賊"附驥尾而名益顯的時候,豈不糟糕! 第三是一件打抱不平的事:"河南有恩生官周某,與同鄉范孝廉兒女姻家。孝廉以癸未下第,在京候選,日久資斧罄然。值賊兵攻城,米珠薪桂,孝廉鬱鬱成疾。及城陷駕崩,聞姻家周某以寶物賄王旗鼓求選偽職,孝廉遂憤悶而死。其子以窮不能殯殮,泣告于岳翁周某。某呵叱之,且悔其親事。賊將制將軍李岩緝知,縛周某於營房,拷打三日而死。"這樣的事是不會上正史的,然毫無疑問決不會是虛構。 看來李岩也是在"拷打"人,但他所"拷打"的是為富不仁的人,而且不是以斂錢為目的。 他和軍師宋獻策的見解比較要接近些。《小史》有一段宋、李兩人品評明政和佛教的話極有意思,足以考見他們兩人的思想。同樣的話亦為《北略》所收錄,但文字多奪佚,不及《小史》完整。今從《小史》摘錄:"偽軍師宋矮子同制將軍李岩私步長安門外,見先帝樞前有二僧人在旁誦經,我明舊臣選偽職者皆錦衣跨馬,呵道經過。 岩謂宋曰:'何以紗帽反不如和尚?'宋日:'波等紗帽原是陋品,非和尚之品能超於若輩也。'岩曰:'明朝選士,由鄉試而會試,由會試而廷試,然後觀政候選,可謂嚴格之至矣。何以國家有事,報效之人不能多見也?'宋日:『明朝國政,誤在重制科,循資格。是以國破君亡,鮮見忠義。滿朝公卿誰不享朝廷高爵厚祿?一旦君父有難,皆各思自保。其新進者蓋日:"我功名實非容易,二十年燈窗辛苦,才博得一紗帽上頭。一事未成,焉有即死之理?"此制科之不得人也。其舊任老臣又日:"我官居極品,亦非容易。二十年仕途小心,方得到這地位,大臣非止一人,我即獨死無益。"此資格之不得人也。二者皆謂功名是自家掙來的,所以全無感戴朝廷之意,無怪其棄舊事新,而漫不相關也。可見如此用人,原不顯朝廷待士之恩,乃欲責其報效,不亦愚哉!其間更有權勢之家,循情而進者,養成驕慢,一味貪癡,不知孝弟,焉能忠烈?又有富豪之族,從夤緣而進者,既費白鏹,思權子母,未習文章,焉知忠義?此邇來取士之大弊也。當事者若能矯其弊而反其政,則朝無幸位,而野無遺賢矣。'岩曰:'適見僧人敬禮舊主,足見其良心不泯,然則釋教亦所當崇欽? '宋曰:'釋氏本夷狄之裔,異端之教,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不惟愚夫俗子惑於其術,乃至學土大夫亦皆尊其教而趨習之。偶有憤激,則甘披剃而避是非;忽值患難,則入空門而忘君父。叢林寶刹之區,悉為藏奸納叛之藪。 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以布衣而抗王侯,以異端而淆政教。惰慢之風,莫此為甚!若說誦經有益,則兵臨城下之時,何不誦經退敵?若雲禮懺有功,則君死社稷之日,何不禮懺延年?此釋教之荒謬無稽,而徒費百姓之脂膏以奉之也。故當人其人而火其書,驅天下之遊惰以惜天下之財費,則國用自足而野無遊民矣。'岩大以為是,遂與宋成莫逆之交。"當牛金星和宋企郊輩正在大考舉人的時候,而宋獻策、李岩兩人卻在反對制科。這些議論是不是稗官小說的作者所假託的,不得而知,但即使作為假託,而作者托之于獻策與李岩,至少在兩人的行事和主張上應該多少有些根據。宋獻策這位策士雖然被正派的史家把他充分漫畫化了,說他象猴子,又說他象鬼。——"宋獻策面如猿猴","宋獻策面狹而長,身不滿三尺,其形如鬼。右足跛,出入以杖自扶,軍中呼為宋孩兒",俱見《北略》。通天文,解圖讖,寫得頗有點神出鬼沒,但其實這人是很有點道理的。《甲申傳信錄》載有下列事項:"甲申四月初一日,偽軍師宋獻策奏。……天象慘烈,日色無光,亟應停刑。"接著在初九日又載:"是時闖就宗敏署議事,見偽署中三院,每夾百餘人,有哀號者,有不能哀號者,慘不可狀。因問宗敏,凡追銀若干?宗敏以數對。闖日;天象示警,宋軍師言當省刑獄。此輩夾久,宜酌量放之。敏諾。次日諸將系者不論輸銀多寡,盡釋之。"據這事看來,宋獻策明明是看不慣牛金星、劉宗敏諸人的行動,故而一方面私作譏評,一方面又借天象示警,以為進言的方便。他的作為陰陽家的姿態出現,怕也只是一種煙幕吧。 李自成本不是剛愎自用的人,他對於明室的待遇也非常寬大。在未入北京前,諸王歸順者多受封。在入北京後,帝與後也得到禮殯,太子和永、定二王也並未遭殺戮。當他入宮時,看見長會主被崇禎砍得半死,悶倒在地,還曾歎息說道: "上太忍,令扶還本宮調理"(《甲申傳信錄》)。他很能納人善言,而且平常所採取的還是民主式的合議制。《北略》卷二十載:"內官降賊者自宮中出,皆雲,李賊雖為首,然總有二十餘人,俱抗衡不相下,凡事皆眾共謀之。"這確是很重要的一項史料。據此我們可以知道,後來李自成的失敗,自成自己實在不能負專責,而牛金星和劉宗敏倒要負差不多全部的責任。 象吳三桂那樣標準的機會主義者,在初對於自成本有歸順之心,只是尚在躊躇觀望而已。這差不多是為一般的史家所公認的事。假使李岩的諫言被採納,先給其父子以高爵厚祿,而不是劉宗敏式的敲索綁票,三桂諒不至於"為紅顏"而"衝冠一怒".即使對於吳三桂要不客氣,象劉宗敏那樣的一等大將應該親領人馬去鎮守山海關,以防三桂的叛變和清朝的侵襲,而把追贓的事讓給刑官去幹也盡可以勝任了。然而事實卻恰得其反。防山海關的只有幾千人,龐大的人馬都在京城裡享樂。起初派去和吳三桂接觸的是降將唐通,更不免有點類似兒戲。就這樣在京城裡忙了足足一個月,到吳三桂已經降清,並誘引清兵入關之後,四月十九日才由自成親自出征,倉惶而去,倉惶而敗,倉惶而返。而在這期間留守京都的丞相牛金星是怎樣的生活呢?"大轎門棍,灑金扇上貼內閣字,玉帶藍袍圓領,往來拜客,遍請同鄉"(《甲申傳信錄》),太平宰相的風度儼然矣。 自成以四月十九日親征,二十六日敗歸,二十九日離開北京,首途向西安進發。後面卻被吳三桂緊緊的追著,一敗於定州,再敗於真定,損兵折將,連自成自己也帶了箭傷。在這時河南州縣多被南京的武力收復了,而悲劇人物李岩,也到了他完成悲劇的時候。 "李岩者,故勸自成以不殺收人心者也。及陷京師,保護懿安皇后,令自盡。又獨于士大夫無所拷掠,金星等大忌之。定州之敗,河南州縣多反正。自成召諾將議,岩請率兵往。金星陰告自成曰:'岩雄武有大略,非能久下人者。河南,岩故鄉,假以大兵,必不可制。十八子之讖得非岩乎?'因譖其欲反。自成令金星與岩飲,殺之。賊眾俱解體。"(《明史·李自成傳》) 《明亡述略》、《明季北略》及《剿闖小史》都同樣敘述到這件事。唯後二種言李岩與李牟兄弟二人同時被殺,而在二李被殺之後,還說到宋獻策和劉宗敏的反應。 "宋獻策素善李岩,遂往見劉宗敏,以辭激之。宗敏怒曰:'彼(指牛)無一箭功,敢擅殺兩大將,須誅之。'由是自成將相離心,獻策他往,宗敏率眾赴河南。"(《北略》卷二十三) 真正是呈現出了"解體"的形勢。李岩與李牟究竟是不是兄弟,史料上有些出入,在此不願涉及。獻策與宗敏,據《李自成傳入後為清兵所擒,遭了殺戮。自成雖然回到了西安,但在第二年二月潼關失守,於是又恢復了從前"流寇"的姿態,竄入河南湖北,為清兵所窮追,竟于九月犧牲於湖北通山之九宮山,死時年僅三十九歲(一六零六——一六四五)。余部歸降何騰蛟,加入了南明抗清的隊伍。牛金星不知所終。 這無論怎麼說都是一場大悲劇。李自成自然是一位悲劇的主人,而從李岩方面來看,悲劇的意義尤其深刻。假使初進北京時,自成聽了李岩的話,使士卒不要懈怠而敗了軍紀,對於吳三桂等及早採取了牢籠政策,清人斷不至於那樣快的便入了關。又假使李岩收復河南之議得到實現,以李岩的深得人心,必能獨當一面,把農民解放的戰鬥轉化而為種族之間的戰爭。假使形成了那樣的局勢,清兵在第二年決不敢輕易冒險去攻潼關,而在潼關失守之後也決不敢那樣勞師窮追,使自成陷於絕地。假使免掉了這些錯誤,在種族方面豈不也就可以免掉了二百六十年間為清朝所宰治的命運了嗎?就這樣,個人的悲劇擴大而成為了種族的悲劇,這意義不能說是不夠深刻的。 大凡一位開國的雄略之主,在統治一固定了之後,便要屠戮功臣,這差不多是自漢以來每次改朝換代的公例。自成的大順朝即使成功了(假使沒有外患,他必然是成功了的),他的代表農民利益的運動早遲也會變質,而他必然也會做到漢高祖、明太祖的藏弓烹狗的"德政",可以說是斷無例外。然而對於李岩們的誅戮卻也未免太早了。假使李岩真有背叛的舉動,或擬投南明,或擬投清廷,那殺之也無可惜,但就是讒害他的牛金星也不過說他不願久居人下而已,實在是殺得沒有道理。但這責任與其讓李自成來負,毋寧是應該讓賣友的丞相牛金星來負。 三百年了,種族的遺恨幸已消除,而三百年前當事者的功罪早是應該明白判斷的時候。從種族的立場上來說,崇禎帝和牛金星所犯的過失最大,他們都可以說是兩位種族的罪人。 而李岩的悲劇是永遠值得回味的。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日脫稿 (附識)此文以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九日在重慶《新華日報》上刊出,連載四日。二十四日國民黨《中央日報》專門寫一社論,對我抨擊。國民黨反動派的尷尬相是很可憫笑的。 ------------------------------- ①"煬灶"是說人君受蒙蔽。譬之如灶,一人在灶前煬火遮蔽灶門,則餘人不得煬,亦無由見火光。出處見《韓非於·難四》及《戰國策·趙策》。--作者注 ②手實法,唐代曾施行,限人民於歲暮自陳其田產以定租額。來神宗時呂惠卿亦行此法,甚為豪紳地主等所反對。--作者注 ③巴寡婦清以丹穴致富,始皇曾為築女懷清台。見《史記·貨殖列傳》。--作者注 ④卜式以牧畜致富,漢武帝有事于匈奴,蔔式輸助軍餉,武帝曾獎勵之。事見《史記·平准書》。--作者注 ⑤"十八孩兒兌上坐,當從陝西起兵以得天下";"十八孩兒"或"十八子"切李字。"兌"在八卦方位圖中是正西方的卦,其上為乾。乾是西北方的卦。李自成崛起於陝西,陝西地處西北,當於乾位,故言"兌上坐"。又"乾為君",故言"得天下"。--作者注 ⑥說文社於一九四四年出版此書,封面的書名為《李闖王》。按:《剿闖小史》其書,名稱不一,據今見到的說文社一九四四年初版和一九四六年再版,封面為《李闖王》;張繼《敘》卻標名為《李闖賊史》;無競氏《敘》又標名為《剿闖小史》;各卷標名也不一致,第一卷至五卷為《剿闖小史》,第六卷至十卷為《馘闖小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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