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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乾隆年間董恒岩所寫的《芝龕記》,以秦良玉和沈雲英為主人翁的院本,其中的第四十出《私奔》也處理著李、牛奔自成的故事。這位作者卻未免太忍心了,竟把李岩作為丑角,紅娘子作為彩旦,李岩的"出粟賑饑",被解釋為"勉作散財之舉,聊博好義之名".正史所不敢加以誣衊的事,由私家的曲筆,歪解得不成名器了。且作者所據也只是《李自成傳》,把牛、李入夥寫在一起。又寫牛金星攜女同逃,此女後為李自成妻,更是完全胡謅。牛金星歸自成時,有他兒子生員牛詮同行,倒是事實,可見作者是連《甲申傳信錄》都沒有參考過的。

  至《北略》所言自成以女妻金星,亦不可信。蓋自成當時年僅三十四歲,應該比金星還要年青,以女妻牛詮,倒有可能。

  李岩本人雖然有"好施尚義"的性格,但他並不甘心造反,倒也是同樣明瞭的事實。你看,紅娘子那樣愛他,"強委身焉"了,而他終竟脫逃了,不是他在初還不肯甘心放下他舉人公子的身分的證據嗎?他在指斥官吏,責駡豪家,要求縣令暫停征比,開倉賑饑,比起上述的江南武生李璡上書搜括助餉的主張要溫和得多。崇禎禦宇已經十三年了,天天都說在勵精圖治,而征比勒索仍然加在小民身上,竟有那樣糊塗的縣令,那樣糊塗的巡按,袒庇豪家,把一位認真在"公忠體國 "的好人和無數殘喘僅存的饑民都逼成了"匪賊".這還不夠說明崇禎究竟是怎樣勵精圖治的嗎?這不過是整個明末社會的一個局部的反映而已。明朝統治之當得顛覆,崇禎帝實在不能說毫無責任。

  但李岩終竟被逼上了梁山。有了他的入夥,明末的農民革命運動才走上了正軌。這兒是有歷史的必然性。因為既有大批饑餓農民參加了,作風自然不能不改變,但也有點所謂雲龍風虎的作用在裡面,是不能否認的。當時的"流寇"領袖並不只自成一人,李岩不投奔張獻忠、羅汝才之流,而卻歸服自成,倒不一定如《剿闖小史》託辭于李岩所說的"今闖王強盛,現在本省鄰府"的原故。《北略》卷二十三敘有一段《李岩歸自成》時的對話,雖然有點象舊戲中的科白,想亦不盡子虛。

  "岩初見自成,自成禮之。

  岩曰:'久欽帳下宏猷,岩恨謁見之晚。'自成曰:'草莽無知,自慚菲德,乃承不遠千里而至,益增孤陋兢惕之衷。'岩曰:'將軍恩德在人,莫不欣然鼓舞。是以謹率眾數千,願效前驅。'自成曰:'足下龍虎鴻韜,英雄偉略,必能與孤共圖義舉,創業開基者也。'遂相得甚歡。"二李相見,寫得大有英雄識英雄,惺惺惜惺惺之概。雖然在辭句間一定不免加了些粉飾,而兩人都有知人之明,在岩要算是明珠並非暗投,在自成卻真乃如魚得水,倒也並非違背事實。在李岩入夥之後,接著便有牛金星、宋獻策、劉宗敏、顧君恩等的參加,這幾位都是闖王部下的要角。從此設官分治,守土不流,氣象便迥然不同了。全部策劃自不會都出於李岩,但,李岩總不失為一個觸媒,一個引線,一個黃金臺上的郭隗吧。《北略》卷二十三記《李岩勸自成假行仁義》,比《明史》及其他更為詳細。

  "自成既定偽官,即令谷大成、祖有光等率眾十萬攻取河南。

  李岩進日:'欲圖大事,必先尊賢禮士,除暴恤民。今雖朝廷失政,然先世恩澤在民已久,近緣歲饑賦重,官貪吏猾,是以百姓如陷湯火,所在思亂。我等欲收民心,須托仁義。揚言大兵到處,開門納降者秋毫無犯。在任好官,仍前任事。若酷虐人民者,即行斬首。一應錢糧,比原額只征一半,則百姓自樂歸矣。'自成悉從之。

  岩密遣黨作商賈,四出傳言:'闖王仁義之師,不殺不掠。'又編口號使小兒歌曰:'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又云:'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求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時比年饑旱,官府複嚴刑厚斂。一聞童謠,咸望李公子至矣。……其父精白尚書也,故人呼岩為'李公子『."巡撫尚書李精白,其名見《明史·崔呈秀傳》,乃崇禎初年所定逆案中"交結近侍,又次等論,徒三年,輸贖為民者"一百二十九人中之一。他和客、魏"交結"的詳細情形不明。明末門戶之見甚深,而崇禎自己也就是自立門戶的好手。除去客、魏和他們的心腹爪牙固然是應該的,但政治不從根本上去澄清,一定要羅致內外臣工數百人而盡納諸"逆"中,而自己卻仍然倚仗近侍,分明是不合道理的事。而李岩在《芝龕記》中即因父屬"逆案"乃更蒙曲筆,這誅戮可謂罪及九族了。

  李岩既與自成合夥,可注意的是;他雖然是舉人,而所任的卻是武職。他被任為"制將軍".史家說他"有文武才",倒似乎確是事實。他究竟立過些什麼軍功,打過些什麼得意的硬戰,史籍上沒有記載。但他對於宣傳工作做得特別高妙,把軍事與人民打成了一片,卻是有筆共書的。自十三年以後至自成入北京,三四年間雖然也有過幾次大戰,如圍開封、破潼關幾役,但大抵都是"所至風靡".可知李岩的收攬民意,瓦解官兵的宣傳,千真萬確地是收了很大的效果。

  不過另外有一件事情也值得注意,便是李岩在牛金星加入了以後似乎已不被十分重視。牛本李岩所薦引,被拜為"大祐閣大學士",官居丞相之職,金星所薦引的宋獻策被倚為"開國大軍師",又所薦引的劉宗敏任一品的權將軍,而李岩的制將軍,只是二品。(此品秩系據《北略》,《甲申傳信錄》則謂"二品為副權將軍,三品為制將軍,四品為果毅將軍"云云。)看這待遇顯然是有親有疏的。

  關於劉宗敏的來歷有種種說法,據上引《北略》認為是牛金星的"故知",他的加入是由牛金星的引薦,並以為山西人(見卷二十三《宋獻策及眾賊歸自成》條下)。《甲申傳信錄》則謂"攻荊楚,得偽將劉宗敏"(見《疆場裹革李闖糾眾》條下)。而《明史·李自成傳》卻以為:"劉宗敏者藍田鍛工也",其歸附在牛、李之前。

  自成被圍于巴西魚腹山中時,二人曾共患難,竟至殺妻相從。

  但《明史》恐怕是錯誤了的。《北略》卷五《李自成起》條下引:"一云:自成多力善射,少與衙卒李固,鐵冶劉敏政結好,暴於鄉里。後隨眾作賊,其兵嘗云:我王原是個打鐵的。"以劉宗敏為鍛工,恐怕就是由於有這位"鐵冶劉敏政"而致誤(假如《北略》不是訛字)。因為姓既相同,名同一字,是很容易引起誤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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