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郭沫若 > 甲申三百年祭 >


  這雖不是崇禎帝自己的手筆,但總是經過他認可後的文章,而且只有在他的名義下才敢於有這樣的文章。文章的確是很好的。但對於當時政治的腐敗認識得既已如此明瞭,為什麼不加以徹底的改革呢?要說是沒有人想出辦法來吧,其實就在這下《罪己詔》的前一年(崇禎九年),早就有一位武生提出了一項相當合理的辦法,然而卻遭了大學士們的反對,便寢而不行了。《明季北略》卷十二載有《錢士升論李璡搜括之議》,便是這件事情:"四月,武生李璡奏致治在足國,請搜括臣宰助餉。

  大學士錢士升擬下之法司,不聽。士升上言:'比者藉端幸進,實繁有徒。而李璡者乃倡為縉紳豪右報名輸官,欲行手實籍沒之法②。此皆衰世亂政,而敢陳于聖人之前,小人無忌憚一至於此!且所惡于富者兼併小民耳,郡邑之有富家,亦貧民衣食之源也。以兵荒之故歸罪富家而籍沒之,此秦始皇所不行于巴清③,漢武帝所不行于蔔式④者也。此議一倡,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大亂自此始矣。'已而溫體仁以上欲通言路,竟改擬。

  上仍切責士升,以密勿大臣,即欲要譽,放之已足,毋庸汲汲。……"這位李璡,在《明亡述略》作為李璉,言"李璉者,江南武生也,上書請令江南富家報名助餉",大學士錢士升加以駁斥。這位武生其實倒是很有政治的頭腦,可惜他所上的"書"全文不可見,照錢士升的駁議看來,明顯地他恨"富者兼併小民",而"以兵荒之故歸罪富家".這見解倒是十分正確的,但當時一般的士大夫都左袒錢士升。錢受"切責"反而博得同情,如禦史詹爾選為他抗辯,認為"輔臣不過偶因一事代天下請命".他所代的"天下"豈不只是富家的天下,所請的"命"豈不只是富者的命嗎?已經亡了國了,而撰述《明李北略》與《明亡還略》的人,依然也還是同情錢士升的。但也幸而有他們這一片同情,連帶著使李武生的言論還能有這少許的保存,直到現在。

  "搜括臣宰"的目的,在李武生的原書,或者不僅限於"助餉"吧。因為既言到兵與荒,則除足兵之外尚須救荒。災民得救,兵食有著,"寇亂"決不會蔓延。結合明朝全力以對付外患,清朝入主的慘劇也決不會出現了。然而大學士駁斥,大皇帝擱置,小武生僅落得保全首領而已。看崇禎"切責士升",淺識者或許會以為他很有志于採納李武生的進言,但其實做皇帝的也不過採取的另一種"要譽"方式,"放之已足"而已。

  崇禎帝,公平地評判起來,實在是一位十分"汲汲"的"要譽"專家。他是最愛下《罪己詔》的,也時時愛鬧減膳、撤樂的玩藝。但當李自成離開北京的時候,卻發現皇庫扃鑰如故,其"舊有鎮庫金積年不用者三千七百萬錠,錠皆五百(十?)兩,鐫有永樂字"(《明季北略》卷二十)。皇家究竟不愧是最大的富家,這樣大的積餘,如能為天下富家先,施發出來助賑、助餉,盡可以少下兩次《罪己詔》,少減兩次禦膳,少撤兩次天樂,也不至於鬧出悲劇來了。然而畢竟是叫文臣做文章容易,而叫皇庫出錢困難,不容情的天災卻又好象有意開玩笑的一樣,執拗地和要譽者調皮。

  所謂"流寇",是以旱災為近因而發生的,在崇禎元二年間便已蹶起了。到李自成和張獻忠執牛耳的時代,已經有了十年的歷史。 "流寇"都是鋌而走險的饑民,這些沒有受過訓練的烏合之眾,在初,當然抵不過官兵,就在姦淫擄掠、焚燒殘殺的一點上比起當時的官兵來更是大有愧色的。十六年,當李、張已經勢成燎原的時候,崇禎帝不時召對群臣,馬世奇的《廷對》最有意思:"今闖、獻並負滔天之逆,而治獻易,治闖難。蓋獻,人之所畏;闖,人之所附。非附闖也,苦兵也。一苦於楊嗣昌之兵,而人不得守其城壘。再苦於宋一鶴之兵,而人不得有其室家。三苦於左良玉之兵,而人之居者、行者,俱不得安保其身命矣。賊知人心之所苦,特借'剿兵安民'為辭。一時愚民被欺,望風投降。而賊又為散財賑貧,發粟賑饑,以結其志。遂至視賊如歸,人忘忠義。其實賊何能破各州縣,各州縣自甘心從賊耳。故目前勝著,須從收拾人心始。收拾人心,須從督撫鎮將約束部位,令兵不虐民,民不苦兵始。"(《北略》卷十九)

  這也實在是一篇極有價值的歷史文獻,《明史·馬世奇傳》竟把它的要點刪削了。當時的朝廷是在用兵剿寇,而當時的民間卻是在望寇 "剿兵".在這剿的比賽上,起初寇是剿不過兵的,然而有一點占了絕對的優勢,便是寇比兵多,事實上也就是民比兵多。在十年的經過當中,殺了不少的寇,但卻增加了無數的寇。寇在比剿中也漸漸受到了訓練,無論是在戰略上或政略上。官家在征比搜括,寇家在散財發粟,戰鬥力也漸漸優劣易位了。到了十六年再來喊 "收拾人心",其實已經遲了,而遲到了這時,卻依然沒有從事"收拾".李自成的為人,在本質上和張獻忠不大相同,就是官書的《明史》都稱讚他"不好酒色,脫粟粗糲,與其下共甘苦".看他的很能收攬民心,禮賢下士,而又能敢作敢為的那一貫作風,和劉邦、朱元璋輩起于草澤的英雄們比較起來,很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氣概。自然,也是艱難玉成了他。他在初發難的十幾年間,只是高迎樣部下的一支別動隊而已。時勝時敗,連企圖自殺都有過好幾次。特別在崇禎十一二年間是他最危厄的時候。直到十三年,在他才來了一個轉機,從此一帆風順,便使他陷北京,覆明室,幾乎完成了他的大順朝的統治。

  這一個轉機也是由於大災荒所促成的。

  自成在十一年大敗於梓潼之後,僅偕十八騎潰圍而出,潛伏於商洛山中。在這時張獻忠已投降于熊文燦的麾下。待到第二年張獻忠回復舊態,自成趕到穀城(湖北西北境)去投奔他,險些兒遭了張的暗算,弄得一個人騎著騾子逃脫了。接著自成又被官兵圍困在巴西魚腹諸山中,逼得幾乎上吊。但他依然從重圍中輕騎逃出,經過鄖縣、均縣等地方,逃入了河南。

  這已經是十三年的事。在這時河南繼十年、十一年、十二年的蝗旱之後,又來一次蝗旱,鬧到"人相食,草木俱盡,土寇並起"(《烈皇小識》)。但你要說真的沒有米穀嗎?假使是那樣,那就沒有"土寇"了。"土寇"之所以並起,是因為沒有金錢去掉換高貴的米穀,而又不甘心餓死,便只得用生命去掉換而已。——"斛谷萬錢,饑民從自成者數萬"(《明史·李自成傳》),就這樣李自成便又死灰復燃了。

  這兒是李自成勢力上的一個轉機,而在作風上也來了一個劃時期的改變。十三年後的李自成與十三年前的不甚相同,與其他"流寇"首領們也大有懸異。上引馬世奇的《廷對》,是絕好的證明。勢力的轉變固由於多數饑民之參加,而作風的轉變在各種史籍上是認為由於一位"杞縣舉人李信"的參加。

  這個人在《李自成傳》和其他的文獻差不多都是以同情的態度被敘述著的,想來不必一定是因為他是讀書人吧。同樣的讀書人跟著自成的很不少,然而卻沒有受到同樣的同情。我現在且把《李自成傳》上所附見的李信入夥的事蹟摘錄在下邊。

  "杞縣舉人李信者,逆案中尚書李精白子也。嘗出粟賑饑民,民德之。日:'李公子活我『。會繩伎紅娘子反,擄信,強委身焉。信逃歸。官以為賊,囚獄中。紅娘子來救,饑民應之,共出信。

  盧氏舉人牛金星,磨勘被斥。私入自成軍,為主謀。

  潛歸,事泄,坐斬;已,得末減。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