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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語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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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中國文學可以將深沉的思想和真摯的感情融匯在極其簡單的語言中。如果你想對此有一個概念,你必須去讀希伯來人的《聖經》。希伯來人的《聖經》是世界上所有的文學作品中最深奧的書之一,然而語言是多麼的樸素而簡單。以這一段為例:「這個忠實的城市如何變成了一個人盡可夫的女人!那些身居最高位的男人們都是不忠的叛徒和盜賊的同夥;每個人都愛饋贈,並追求報酬;他們既不判決來自沒有父親的孩子的案件,同時也不審理呈於他們面前的寡婦的案子。」(Is. I 21—23)或者出自同一先知之口的另外一段話:「我願讓孩童去做他們的高官,嬰兒將統治他們,而人們將受到壓迫。小孩會驕傲地約束他自己的行為以對抗老人,而卑鄙的人也會自我約束以對抗尊貴的人。」這是怎樣的一幅圖畫啊!對於國家或民族來說這個圖景是多麼可怕的狀態。在此之前你看過這樣的圖景嗎?事實上,如果你想擁有一種改變人類、使人類開化的文學,你必須進入希伯來人或希臘人或者是到中國人的文學作品中去。但是現在,希伯來語和希臘語已經是廢棄了的語言,而中文仍是一種活的語言,是如今四萬萬人仍然使用的語言。 那麼現在,概括一下關於中國的語言我想說的意思。口語與書面漢語一樣,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非常難的語言。它之所以難學,不是因為它複雜。許多歐洲語言,像拉丁文和法語,都是難學的,這是因為它們複雜,而且有許多規則。中文難學不是因為它複雜,而是因為它深奧。中文難學,是由於它是一種用簡單的語句來表達深刻感情的語言。這就是中國的語言難學的秘密。事實上,如我在別處說過的,中文是一種心靈的語言,一種詩的語言。這就是為什麼中國古漢語寫成的散文,即使是一封簡單的信讀起來都像一首詩。要理解書面漢語,特別是我所謂的華美優雅的古典漢語,你必須讓你的全部天性,讓你的心靈和頭腦、精神和智力得到同等發展。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對於受過現代歐洲教育的人們來說,中文是特別難學的,因為現代的歐洲教育,主要只發展人的天性的一部分——智力。換句話說,中文對於受過現代歐洲教育的人來說難學,是因為中文是一門深奧的語言,而現代歐洲教育,更多的是針對數量而非質量,容易使人變得淺薄。最後一點,對那些半受教育的人而言,正如我說過的那樣,即使是口頭語言,也是困難的。提起半受教育的人,或許可以套用一句曾經用來形容富人的話,要想讓他們理解高級古典漢語,比讓駱駝穿過針眼還難,而且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書面漢語成了一種只供真正受過教育的人們使用的語言。簡而言之,書面漢語、古漢語難學,因為它是真正受過教育的人們的語言,而真正的教育本身就是一樁困難的事情。不過,正如希臘諺語所說:「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難的。」 然而,在我下結論之前,讓我在這兒再舉一個書面漢語的範例,來闡明我所指的樸素而深沉的感情,即使是在低級的古典漢語裡,即用統一通用的漢語所寫的文學作品中,也可以發現。這是一個現代詩人寫于除夕之夜的一首四行詩。原文如下: 示內 莫道家貧卒歲難, 北風會過幾番寒。 明年桃柳堂前樹, 還汝春光滿眼看。 這首詩逐字翻譯成英文,就是—— Don't say home poor pass year hard, North wind has blown many times cold; Next year peach willow hall front trees, Pay' back you spring light full eyes see. 更意譯地翻譯,可以像這樣: TO MY WIFE Fret not,—though poor we yet can pass the year, Let the north wind blow never so chill and drear; Next year when peach and willow are in bloom, You'll yet see spring and sunlight in our home. 這裡還有另外一個更久遠也更長的範例。它是中國的華茲華斯——唐代詩人杜甫的一首詩我先給出我的英文翻譯。內容是: MEETING WITH AN OLD FRIEND In life, friends seldom are brought near; Like stars, each one shines in its sphere. Tonight,—oh!what a happy night! We sit beneath the same lamplight. Our youth and strength last but a day. You and I—ah!our hairs are grey. Friends!Half are in a better land, With tears we grasp each other's hand. Twenty more years,—short, after all, I once again ascend your hall. When we met, you had not a wife; Now you have children,—such is life! Beaming, they greet their father's chum; They ask me from where I have come. Before our say, we each have said, The table is already laid. Fresh salads from the garden near, Rice mixed with millet,—frugal cheer. When shall we meet? It is hard to know, And so let the wine freely flow. This wine, I know, will do no harm. My old friend's welcome is so warm. Tomorrow I go,—to be whirled, Again into the wide, wide world. 以上我翻譯的版本,我承認,幾乎是打油詩,它僅僅給出了中文原詩的大意。但是,這首詩的原文卻並非打油詩,而是真正的詩歌,接近於白話的簡潔,卻帶著一種優雅、高貴及哀婉,而這種高貴是我無法再現的,而且也許是不可能用英語這樣簡單的語言來再現的。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君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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