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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中國問題的近期劄記之五(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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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們等來的不是真正的教士,而是律師。他們一來就開始建立稱之為「憲法」的新教會。這些律師不是減輕武裝人員維持和平與秩序的任務,以減輕人民為養活這些武裝人員所承受的負擔,而是宣告需要更多的武裝人員,這樣做當然不是為了維持和平與秩序,而是為了維護法律的尊嚴並捍衛憲法——這種憲法意味著財產權,意味著律師以及為律師付酬的富人的財產權。於是,武裝人員發展成為現代「警察」,這種警察不是勇士,騎士或真正意義上的武士,而是「士兵」,一個傭工和雇傭者,一個戰鬥者,一種原始意義上的武士,即律師、富人、外交官及資本家豢養的走狗。他們被雇傭來不是為了維持和平與秩序,而是保護財產、保護鐵路旁軌辛迪加和鴉片倉庫。這就是冒牌帝國主義或殖民政策的根源,是歐洲卑鄙庸俗的滑膛槍崇拜的最新發展。 劍或相當於劍的刺刀並非是粗俗或卑鄙的東西,恰恰相反,它是人類男子氣概至上至聖的象徵。武裝人員或佩劍之人非但不粗俗卑鄙,而且是一切真正的高雅、禮貌、有教養——即文明真正含義的本源——在歐洲是這樣,在所有國家也莫不如此。但那些可憐的漫不經心的現代乞丐,那些包裹在土黃色制服裡、並配備有機槍的人們已經變得粗俗卑鄙了,他們之所以如此,倒不是因為他們是些乞丐,而是因為他們已經成為領薪水的警察。那佩戴肩章的現代龐大的自動機器,也已經變得粗俗卑鄙起來,因為他像自己惟一崇拜的東西——機槍一樣,成為一個既無道德感情又無道德責任的自動機器。正是這樣的人進駐北京並到處指手劃腳,乃至侮辱中國的皇太后,讓其同胞,即那些可憐的傳教士,在饑餓或搶劫之間做出殘酷的抉擇。 的確,任何認識到現代歐洲的「軍人」實在已變成地地道道的「警察」的人,都不會對八國聯軍在中國北部的所作所為感到奇怪了。法國人馬蒙太爾(Marmontel)說,普通士兵常受低劣戰利品的誘惑,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到,他們為了糊口會冒死亡之險。然而一旦讓他們領取固定工資,他們就成了奴隸。其實,榮譽就意味著利益,因為榮譽、稱號、聲望這類東西就等於是薪水;誰夠資格,就應給予誰——這就是一切軍人道德的基礎。 那些真想改革英國軍隊的裝模作樣的英國政治家,首先應該使英國官員「非職業化」,將其塑造成君子,而不是變成「德國造的」純粹冒牌的自動機器。英國「紳士」即便是在體育比賽中,也往往不願承認自己是「職業選手」在那可怕的戰爭競賽中就更是如此了。 在中世紀的法國,在那個產生過歐洲最純粹軍人的國度裡,一個人要想得到晉升或榮獲騎士稱號,必須通過下列嚴格的考核—— 考官會問他:「你進騎士團圖的是什麼?如果圖的是財富、安逸和榮耀而不是為騎士這個稱號增添光彩,那麼你就不配享有這個稱號。把這個稱號授予你,與授予高級教士團中的那些盜賣聖職的神職人員(假教士、律師、書記員或為了謀生而甘充這類角色的人)完全沒有兩樣。」如果考試合格,那個考官,他的上司會對他說:「我以上帝的名譽,以聖·馬歇爾和聖·喬治的名義,授予你騎士稱號:希望你勇敢、堅毅和忠誠!」 這就是騎士品質或歐洲真正的尚武精神,它與那現代的自動機器,即警察或庸俗卑鄙的滑膛槍拜物教迥然不同。事實上,不論在歐洲、日本還是中國,一切軍人道德或所謂「武士道」的基礎,一切真正的尚武精神的基礎都是相同的:那就是消滅蠻夷及其野蠻風俗,崇尚高貴與真正的君王風度,掃除人類自身的卑鄙與低級趣味,用漢語說,就是「尊王攘夷」,丁尼生用歐洲語言解釋了這幾個漢字的意思,他讓亞瑟王的全體圓桌騎士們宣誓: 敬國王仿佛國王是其良心, 良心就是其國王, 打倒異教徒,捍衛救世主! 美國人現在不相信「君王風度」,他們信仰自由與無君;法國人現在信仰自由、無君和無基督,但中國人相信沒有君主便沒有自由。中國人的君主觀念是——英雄崇拜(尊賢)。漢語裡孔子所用的相當於卡萊爾所謂「英雄」一詞的那個詞,理雅各譯作「Superiorman」(君子),字面意思是一個小王或小國君主——「koen-tzu」(現代官話拼成Chiintzu),如同德語裡的「koen-ig」,英語中的「king」。 現代美國人信仰無王之政,這比法國人現在相信沒有基督更不足為奇。當今全歐洲,恐怕除了俄國之外,實在已沒有君主。海涅指出:「俄羅斯的專制主義,實在是對貫徹現代自由觀念的專政。」在除俄國之外的歐美所有其他國家,「君王」純粹成為律師的憲政的廉價點綴,正如「基督」已完全變成基督教教士供奉在教堂的「偶像」一樣。 現代基督教教士發現,如今許多人已經不在乎他的「偶像」或冒牌基督了。因此,他們中的許多人為了謀生計,改行當了律師或新聞記者,事實上成為了政客。來到中國的典型的基督教教士,他們對國內的某些人談「偶像」以得到捐贈;而對另一些人則談「愛國主義和祖國的榮譽」,以得到那些鼓吹侵略主義的報刊的支持而不是受到責難。可到中國之後,他們又對中國的達官貴人們大談什麼「進步與文明」,認為這樣可以在更廣泛的領域裡為中國人謀福利,其途徑是當上某些總督的法律顧問,乃至於接替羅伯特·赫德先生! 另一方面,「律師」將「君主」與憲政衛兵之類粘合物粘在一起,或者迎合人們的口味處置其君,就像麵包師在他的聖誕麵包上裝飾人物頭像一樣。如果人們喜歡一個「君主」,律師就把他們的聖誕蛋糕稱之為「有限君主(制)」或「立憲君主(制)」,如果人們對這種裝飾並不在乎,他就徑直將其稱為「共和制」。但無論是共和制還是君主制,其結果都一樣,吃蛋糕的都是律師和付給他酬金的富人。 然而在我看來,顯而易見,那最終將吞噬歐美文明的教士、律師、憲法、教會及上述蛋糕之類的東西,是那既無道德情感又無道德責任,而只是病態地渴望報上揚名——即便是臭名昭著也在所不惜,對痛楚和災難麻木不仁,對昂貴的機槍卻貪得無厭的龐大的現代化自動機器。事實上,正是這個威脅要將歐洲的律師以及他們所做的蛋糕一併吞掉的龐大機器,驅使著現在國內那些精神錯亂的律師,為供養這個怪物而將其庸俗卑鄙的滑膛槍拜物教帶到國外,並稱之為「帝國主義」或「殖民政策」。 當年,正是這部自動機器毀滅了古羅馬帝國——正是這種被攜之國外、被稱為「帝國主義」的庸俗卑鄙的武器拜物教,導致了古羅馬人靈魂與肉體陷入死一般的麻木中,並使他們變得殘暴成性、無惡不作,最終招致了古羅馬帝國的滅亡。在現代羅馬人中,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這種毀滅帝國的惡疾,這種靈魂和肉體死一般麻木的極其嚴重的症狀已經顯露出來,這種症狀首先表現為漫不經心,然後表現為在所有精神運動面前缺乏思想能力,表現出極度的無能與束手無策。上層和較上層人士傲慢的、絕棄生命的愚蠢舉動,以及下層對於消遣、娛樂和下流刺激所表現出的令人可怕的、歇斯底里的狂熱情欲,所有這樣更會將整個文明推下懸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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