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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緣緣堂(3)


  我講了這故事,上述的慘劇被顯得更慘,滿座為之歎息。然而堂前的紅燭得了這種慘劇的襯托,顯得更加光明,仿佛在對人說:「四座且勿悲,有我在這裡!炸彈殺人,我祝人壽。除了極少數的暴徒以外,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厭惡慘死而歡喜長壽,沒有一個人不好仁而惡暴。仁能克暴,可知我比炸彈力強得多。目前雖有炸彈猖獗,最後勝利一定是我的!」坐客似乎都聽見了這番話,大家欣然地散去了。這便是緣緣堂最後一次的聚會。祝壽後一星期,那些炸彈就猖獗到石門灣,促成了我的移蘭之計。

  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即舊曆十月初四日,是無辜的石門灣被宣告死刑的日子。古人歎人生之無常,誇張地說:「朝為媚少年,夕暮成醜老。」石門灣在那一天,朝晨依舊是喧闐擾攘,安居樂業,晚快忽然水流雲散,闃其無人。真可謂「朝為繁華街,夕暮成死市」。這「朝夕」二字並非誇張,卻是寫實。那一天我早上起來,並不覺得甚麼異常。依舊洗臉,吃粥。上午照例坐在書齋裡工作,我正在畫一冊《漫畫日本侵華史》,根據了蔣堅忍著的《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而作的。

  我想把每個事件描寫為圖畫,加以簡單的說明。一頁說明與一頁圖畫相對照,形似《護生畫集》。希望文盲也看得懂。再照《護生畫集》的辦法,照印本賤賣,使小學生都有購買力。這計劃是「八一三」以後決定的,這時候正在起稿,尚未完成。我的子女中,陳寶、林先、甯馨、華瞻四人向在杭州各中學肄業,這學期不得上學,都在家自修。上午規定是用功時間。還有二人,元草與一吟,正在本地小學肄業,一早就上學去。所以上午家裡很靜。只聽得玻璃窗震響。

  我以為是有人在窗櫺上碰了一下之故,並不介意。後來又是震響,一連數次。我覺得響聲很特別:輕微而普遍。樓上樓下幾百塊窗玻璃,仿佛同時一齊震動,發出遠鐘似的聲音。心知不妙,出門探問,鄰居也都在驚奇。大家猜想,大約是附近的城市被轟炸了。響聲停止了以後,就有人說:「我們這小地方,沒有設防,決不會來炸的。」別的人又附和說:「請他來炸也不肯來的!」大家照舊安居樂業。後來才知道這天上午崇德被炸。

  正午,我們全家十個人圍著圓桌正在吃午飯的時候,聽見飛機聲。不久一架雙翼偵察機低低地飛過。我在食桌上通過玻璃窗望去,可以看得清人影。石門灣沒有警報設備。以前飛機常常過境,也辨不出是敵機還是自己的。大家跑出去,站在門口或橋上,仰起了頭觀賞,如同春天看紙鳶,秋天看月亮一樣。「請他來炸也不肯來的」這一句話,大約是這種經驗所養成的。這一天大家依舊出來觀賞。那偵察機果然兜一個圈子給他們看,隨後就飛去了。

  我們並不出去觀賞,但也不逃,照常辦事。我上午聽見震響,這時又看見這偵察機低飛,心知不妙。但猶冀望它是來偵察有無設防。倘發見沒有軍隊駐紮,就不會來轟炸。誰知他們正要選擇不設防城市來轟炸,可以放心地投炸彈,可以多殺些人。這偵察機盤旋一周,看見毫無一個軍人,純是民眾婦孺,而且都站在門外,非常滿意,立刻回去報告,當即派轟炸機來屠殺。

  下午二時,我們正在繼續工作,又聽到飛機聲。我本能地立起身,招呼坐在窗下的孩子們都走進來,立在屋的裡面。就聽見砰的一聲,很近。窗門都震動。繼續又是砰的一聲。家裡的人都集攏來,站在東室的扶梯下,相對無言。但聽得牆外奔走呼號之聲。我本能地說:「不要緊!」說過之後,才覺得這句話完全虛空。在平常,生活中遇到問題,我以父親、家主、保護者的資格說這句話,是很有力的,很可以慰人的。但在這時候,我這保護者已經失卻了說這句話的資格,地面上無論哪一個人的生死之權都操在空中的劊子手手裡了!忽然一陣冰雹似的聲音在附近的屋瓦上響過,接著沉重地一聲震響。牆壁擺動,桌椅跳躍,熱水瓶、水煙袋翻落地上,玻璃窗齊聲大叫。

  我們這一群人集緊一步,擠成一推,默然不語,但聽見牆外奔走呼號之聲比前更急。忽想起了上學的兩個孩子沒有回家,生死不明,大家耽心得很。然而飛機還在盤旋,炸彈、機關槍還在遠近各處爆響。我們是否可以免死,尚未可知,也顧不得許多了。忽然九歲的一吟哭著逃進門來。大家問她「阿哥呢?」她不知道,但說學校近旁落了一個炸彈,響得很,學校裡的人都逃光,阿哥也不知去向。她獨自逃回來,將近後門,離身不遠之處,又是一個炸彈,一陣機關槍。

  她在路旁的屋宇下躲了一下,幸未中彈,等到飛機過了,才哭著逃回家來。這時候飛機聲遠了些,緊張漸漸過去。我看見自己跟一群人站在扶梯底下,頭上共戴一條絲綿被(不知是何時何人拿來的),好似元宵節迎龍燈模樣,覺得好笑;又覺得這不過騙騙自己而已,不是安全的辦法。定神一想,知道剛才的大震響,是落在後門外的炸彈所發。一吟在路上遇見的也就是這個炸彈。推想這炸彈大約是以我家為目標而投的。因為在這環境中,我們的房子最高大,最觸目,猶如鶴立雞群。那劊子手意欲毀壞它;可惜手段欠高明。但飛機還沒離去,大有再來的可能,非預防不可。於是有人提議,鑽進桌子底下,而把絲綿被覆在桌上。立刻實行。

  我在三十餘年前的幼童時代,曾經作此遊戲。以後永沒有鑽過桌底。現在年已過半,卻效兒戲;又看見七十歲的老太太也效兒戲。這情狀實在可笑。且男女老幼共鑽桌底,大類穴居野處的禽獸生活,這行為又實在可恥。這可說是二十世紀物質文明時代特有的盛況!

  我們在桌子底下坐了約一小時,飛機聲始息。時鐘已指四時。在學的孩子元草,這時候方始回來。他跟了人逃出學校,奔向野外,幸未被難。鄰居友朋都來慰問,我也出去調查損失。才知道這兩小時內共投炸彈大小十餘枚,機關槍無算。東市炸毀一屋,全家四人壓死在內。醫生魏達三躲在曬著的稻穗下面,被彈片切去右臂,立刻殞命。我家後門外五六丈之處,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死,腦漿迸出。有的還在喊「扶我起來!」(但我不忍去看,聽人說如此。)其餘各處都有死傷。

  後來始知當場炸死三十餘人,傷無算。數日內陸續死去又三十餘人。猶記那天我調查了回家的時候,途中被一個鄰婦拉住。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和兒子都被難。「小的不中用了,大的還可救。請你進去看。」她說時臉孔蒼白,語調異常,分明神經已是錯亂了。我不懂醫法,又不忍看這慘狀,終於沒有進去看。也沒有給她任何幫助。只是勸她趕快請醫生,就匆匆回家。兩年以來,我每念此事,總覺得異常抱歉。悔不當時代她去請醫生,或送她醫藥費。她丈夫是做小販的,家裡未必藏有醫藥費,以待炸彈的來殺傷。我雖受了驚嚇,未被傷害,終是不幸中之幸者。

  我的妹夫蔣茂春家住在三四裡外的村子——南沈浜——裡。聽見炸彈聲,立刻同他的弟弟繼春搖一隻船來,邀我們遷鄉。我們收拾衣物,于傍晚的細雨中匆匆辭別緣緣堂,登舟入鄉。沿河但見家家閉戶,處處鎖門。石門灣頓成死市,河中船行如織,都是遷鄉去的。我們此行,大家以為是暫避,將來總有一日仍回緣緣堂的。誰知其中只有四人再來取物一二次,其餘的人都在這瀟瀟暮雨之中與堂永訣,而開始流離的生活了。

  舟抵南沈浜,天已黑,雨未止。雪雪(我妹)擎了一盞洋油燈,一雙小腳踮著濕地,到河岸上來迎接。我們十個人——岳老太太(此時適在我家作客,不料從此加入流亡團體,一直同到廣西)、滿哥(我姊)、我們夫婦,以及陳寶、林先、甯馨、華瞻、元草、一吟——闖入她家,這一回寒暄,真是有聲有色。吾母生雪雪後患大病,不能撫育;雪雪從小歸蔣家。雖是至戚,近在咫尺,我自雪雪結婚時來此「吊煙囪」(吾鄉俗稱阿舅望三朝為吊煙囪)之後,一直沒有再訪。一則為了茂春和雪雪常來吾家,二則為了我歷年糊口四方,歸家就懶於走動。

  這一天窮無所歸,而暮夜投奔,我初見雪雪時臉上著實有些忸怩。這農家一門忠厚,一味殷勤招待,實使我更增愧感!後門外有新建樓屋兩楹,乃其族人蔣金康家業。金康自有老屋,此新星一向空著,僅為農忙時堆積穀物之用。這時候樓上全空,我們就與之暫租,當夜遷入。雪雪就象「嫁比鄰」一樣。大家喜不自勝。流亡之後,雖離故居,但有許多平時不易敘首的朋友親戚得以相聚,不可謂非「因禍得福」。當夜我們在樓上席地而臥。日間的浩劫的回憶,化成了噩夢而擾每個人的睡眠。

  次日大雨。僮僕昨天已經紛紛逃回家去,今後在此生活都得自理。諸兒習勞,自此開始。又次日,天晴。上午即見飛機兩架自東來,至石門灣市空,又盤旋投彈。我們離市五裡之遙,歷歷望見,為之膽戰。幸市中已空,沒有人再做它們的犧牲者,此後它們遂不再來。我家自遷鄉後,雖在一方面對於後事憂心悄悄;但在他方面另有一副心目來享受鄉村生活的風味,飽嘗田野之趣,而在兒童尤甚。他們都生長在城市中,大部分的生活在上海、杭州度過。菽麥不辨,五穀不分。現在正值農人收稻、採茶菊的時候。他們跟了茂春姑夫到田中去,獲得不少寶貴的經驗。離村半裡,有蕭王廟。廟後有大銀杏樹,高不可仰。

  我十一二歲時來此村蔣五伯(茂春同族)家作客,常在這樹下遊戲。匆匆三十年,樹猶如昔,而人事已數曆滄桑,不可複識。我奄臥大樹下,仰望蒼天,緬懷今古。又覺得戰爭、逃難等事,藐小無謂,不足介意了。

  訪蔣五伯舊居,室廬尚在,圮壞不堪。其同族超三伯居之。超三伯亦無家族,孑然一身,以乞食為業。郵信不通,我久不看報,遂托超三伯走練市鎮(離村十五裡),向周氏姊丈家借報,每日給工資大洋五角。每次得報,先看嘉興有否失守。我實在懶得去鄉國,故抱定主意:嘉興失守,方才出走;嘉興不失,決計不走。報載我有重兵駐嘉興,金城湯池,萬無一慮,我很歡喜,每天把重要消息抄出來,貼在門口,以代壁報。鎮上的人盡行遷鄉,疏散在附近各村中。聞得我這裡有壁報,許多人來看。不久我的逃難所傳遍各村,親故都來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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