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豐子愷 > 靜觀人生 | 上頁 下頁
辭緣緣堂(4)


  幼時的業師沈蕙蓀先生年老且病,逃避在離我一裡許的村中,派他的兒子來探詢我的行止。我也親去叩訪,慰藉。染坊店被炸彈解散,店員各自分飛,這時都來探望老闆。這是百年老店,這些人都是數十年老友。十年以來,我開這店全為維持店員五人的生活,非為自己圖利,但亦惠而不費。因此這店在同業中有「家養店」之名。我極願養這店,因為我小時是靠這店養活的。然而現在無法維持了。我把店裡的余金分發各人,以備不虞之需。若得重見天日,我一定依舊維持。我的族叔雲濱,正直清廉,而長年坎坷,辦小學維持八口之家。炸彈解散他的小學。這一天來訪,皇皇如喪家之狗。我愛莫能助。

  七十余歲的老姑母也從崇德城中逃來。她最初客八字橋王蔚奎(我的姊丈)家,後來也到南沈浜來依我們。姑母適崇德徐氏。家富,夫子俱亡,朱門深院,內有寡媳孤孫。今此七十者於患難中孑然來歸,我對她的同情實深!超三伯赴練市周氏姊丈家取報紙,帶回鏡涵的信。她說倘然逃難,要通知她,她要跟我們同走。我的二姊,就是她的母親,適練市周氏。家中富有產業及罵聲。二姊幸患耳聾,未盡聽見,即已早死。鏡涵有才,為小學校長;適張氏一年而寡。孑然一身,寄居父家,明知我這娘舅家累繁重,而患難中必欲相依,其環境可想而知。凡此種種,皆有強大的力系纏我心,使我非萬不得已不去其鄉。

  村居旬日,嘉興仍不失守。然而抗戰軍開到了。他們在村的前面掘壕佈防。一位連長名張四維的,益陽人,常來我的樓下坐談。有一次他告訴我說:「為求最後勝利,貴處說不定要放棄。」我心中忐忑。晚快,就同陳寶和店員章桂三人走到緣緣堂去取物。先幾天吾妻已來取衣一次。這一晚我是來取書的。黑夜,象做賊一樣,架梯子爬進牆去。揭開堂窗,一隻餓狗躺在沙發上,被我用電筒一照,站了起來,給我們一嚇。上樓,一隻餓貓從不知哪裡轉出來,依著陳寶的腳邊哀鳴。我們向菜櫥裡找些食物喂了它。室中一切如舊。環境同死一樣靜。

  我們向各書架檢書,把心愛的、版本較佳的、新買而尚未讀過的書,收拾了兩網籃,交章桂明晨設法運鄉。別的東西我都不拿。一則拿不勝拿;二則我心中,不知根據甚麼理由,始終確信緣緣堂不致被毀,我們總有一天回來的。檢好書已是夜深,我們三人出門巡行石門灣全市,好似有意向它告別。全市黑暗。寂靜,不見人影,但聞處處有狗作不平之鳴。它們世世代代在這繁榮的市鎮中為人看家,受人給養,從未挨餓。今忽喪家失主,無所依歸,是誰之咎?忽然一家店樓上,發出一陣肺病者的咳嗽聲,全市為之反響,淒慘逼人。我悄然而悲,肅然而恐,返家就寢。破曉起身,步行返鄉。出門時我回首一望,看見百多塊窗玻璃在黎明中發出幽光。這是我與緣緣堂最後的一面。

  郵局遷在我的鄰近,這時又要遷新市了。最後送來一封信,是馬一浮先生從桐廬寄來的。上言先生已由杭遷桐廬,住迎熏坊十三號。下詢石門灣近況如何,可否安居,並附近作詩一首。詩是油印的,筆致遒勁,疑是馬先生親自執鋼筆在蠟紙上寫的。不然,必是其門人張立民君所書。因為張的筆跡酷似其師。無論如何,此油印品異常可愛。我把油印藏在身邊,而把詩銘在心中,至今還能背誦:

  禮聞處災變,大者亡邑國。奈何棄墳墓,在士亦可式。
  妖寇今見侵,天地為改色。遂令陶唐人,坐飽虎狼食。
  伊誰生厲階,詎獨異含識?竭彼衣養資,殉此機械力。
  鏗翟竟何裨,蒙羿遞相賊。生存豈無道,奚乃矜戰克?
  嗟哉一切智,不救天下惑。飛鳶蔽空下,遇者亡其魄。
  全城為之摧,萬物就磔轢。海陸尚有際,不仁於此極。
  餘生戀松楸,未敢怨逼迫。蒸黎信何辜,胡為罹鋒鏑?
  吉凶同民患,安得殊欣 ?衡門不復完,書史隨蕩析。
  落落平生交,遁處各岩穴。我行自茲邁,回首增愴惻。
  臨江多悲風,水石相蕩激。逝從大澤釣,忍數犬戎阨?
  登高望九州,幾地猶禹域?儒冠甘世棄,左衽傷耄及。
  甲兵甚終偃,腥羶如可滌。遺詩謝故人,尚相三代直。

  ——將避兵桐廬,留別杭州

  諸友這信和詩,有一種偉大的力,把我的心漸漸地從故鄉拉開了。然而動身的機緣未到,因循了數日,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機緣終於到了:族弟平玉帶了他的表親周丙潮來,問我行止如何。周向我表示,他家有船可以載我。他和一妻一子已有經濟準備,也想跟我同走。丙潮住在離此九裡外,吳興縣屬的悅鴻村。我同他雖是親戚,一向沒有見面過。但見其人年約二十余,眉目清秀,動止端雅。交談之後,始知其家素豐,其性酷愛書畫,早是我的私淑者。只因往日我常在外,他亦難得來石門灣,未曾相見。

  我竊喜機緣的良好。當日商定避難的方針:先走杭州,溯江而上,至於桐廬,投奔馬先生,再定行止。於是相約明日下午放船來此,載我家人到他家一宿,次日開船赴杭。丙潮去後,我家始見行色。先把這消息告知關切的諸親友,徵求他們的意見。老姑母不堪跋涉之苦,不願跟我們走,決定明日仍回八字橋。雪雪有翁姑在堂,亦未便離去。鏡涵遠在十五裡外,當日天晚,未便通知,且待明朝派人去約。章桂自願相隨,我亦喜其幹練,決令同行。其實,在這風聲鶴唳之中,有許多人想同我們一樣地走,為環境所阻,力不從心,其苦心常在語言中表露出來。這使我傷心!我恨不得有一隻大船,盡載了石門灣及世間一切眾生,開到永遠太平的地方。

  這晚上檢點行物,發現走路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準備:除了幾張用不得的公司銀行存票外,家裡所餘的只有數十圓的現款,奈何奈何!六個孩子說:「我們有。」他們把每年生日我所送給的紅紙包統統打開,湊得四百餘圓。其中有數十圓硬幣,我嫌笨重,給了雪雪。其餘鈔票共得約四百圓,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我每逢兒童生日,送他一個紅紙包,上寫「長命康樂」四個字,內封銀數如其歲數。他們得了,照例不拆。

  不料今日一齊拆開,充作逃難之費!又不料積成了這樣可觀的一個數目:我真糊塗,家累如此,時局如彼,曾不乘早領出些存款以備萬一,直待倉皇出走時才計議及此。幸有這筆意外之款,維持了逃難的初步,僥倖之至!平生有輕財之習,這種僥倖勢將長養我這習性,永不肯改了。當夜把四百金分藏在各人身邊,然後就睡。輾轉反側間,忽聞北方震響,其聲動地而來,使我們的床鋪格格作聲!如是者數次。我心知這是夜戰的大炮聲。火線已逼近了!但不知從哪裡來的。只要明日上午無變,我還可免於披髮左衽。這一晚不知如何睡去。

  次日,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阿康(染坊裡的司務)從鎮上奔來,用紹興白倉皇報道:「我家門口架機關槍,橋堍下擺大炮了!聽說桐鄉已經開火了!」我恍然大悟,他們不直接打嘉興;卻從北面迂回,取濮院、桐鄉、石門灣,以包圍嘉興。我要看嘉興失守才走,誰知石門灣失守在先。想派人走練市叫鏡涵,事實已不可能;沿途要拉夫,鄉下人都不敢去;昨夜的炮聲從北方來,練市這一路更無人肯去,即使有人肯去,鏡涵已經遷居練市鄉下,此去不止十五裡路,況且還要摒擋,當天不得轉回;而我們的出走,已經間不容髮,勢不能再緩一天,只得管自走了。幸而鏡涵最近來信,在鄉無恙。但我至今還負疚於心。上午向村人告別。

  自十一月六日至此,恰好在這村裡住了半個月,常與村人往來饋贈,情誼正好。今日告別,後會難知!心甚惆悵。送蔣金康家房租四圓,強而後受。又將所餘家具日用品之類,盡行分送村人。丙潮的船于正午開到。我們胡亂吃了些飯,匆匆下船。茂春、雪雪夫婦送到船埠上。我此時心如刀割!但臉上強自鎮定,叮囑他們「趕快築防空壕,後會不遠。」不能再說下去了。

  此去輾轉流徙,曾歇足於桐廬、萍鄉、長沙、桂林、宜山。為避空襲,最近又從宜山遷居思恩。不知何日方得還鄉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