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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緣緣堂(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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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們全家的人都經驗了這種幸福。只有最初置辦基地,發心建造,而首先用六尺杆測量地皮的人,獨自靜靜地安眠在五裡外的長松衰草之下,不來參加我們的歡喜。似乎知道不久將有暴力來摧毀這幸福,所以不屑參加似的。緣緣堂構造用中國式,取其堅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風,取其單純明快。一切因襲、奢侈、煩瑣、無謂的佈置與裝飾,一概不入。全體正直。(為了這點,工事中我曾費數百圓拆造過,全鎮傳為奇談)高大、軒敞、明爽,具有深沉樸素之美。正南向的三間,中央鋪大方磚,正中懸掛馬一浮先生寫的堂額。壁間常懸的是弘一法師寫的《大智度論·十喻贊》和「欲為諸法本,心如工畫師」的對聯。 西室是我的書齋,四壁陳列圖書數千卷,風琴上常掛弘一法師寫的「真觀清淨觀,廣大智慧觀;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的長聯。東室為食堂,內聯走廊、廚房、平屋。四壁懸的都是沈寐叟的墨蹟。堂前大天井中種著芭蕉、櫻桃和薔薇。門外種著桃花。後堂三間小室,窗子臨著院落,院內有葡萄棚、秋千架、冬青和桂樹。樓上設走廊,廊內六扇門,通入六個獨立的房間,便是我們的寢室。秋千院落的後面,是平屋、閣樓、廚房和工人的房間。——所謂緣緣堂者,如此而已矣。讀者或將見笑:這樣簡陋的屋子,我卻在這裡揚眉瞬目,自鳴得意,所見與井底之蛙何異?我要借王禹偁的話作答:「彼齊雲落星,高則高矣。井幹麗譙,華則華矣。止于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我不是騷人,但確信環境支配文化。我認為這樣光明正大的環境,適合我的胸懷,可以涵養孩子們的好真、樂善、愛美的天性。 我只費六千金的建築費,但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宮來同我交換,石季倫願把金穀園來和我對掉,我決不同意。自民國二十二年春日落成,以至二十六年殘冬被毀,我們在緣緣堂的懷抱裡的日子約有五年。現在回想這五年間的生活,處處足使我憧憬:春天,兩株重瓣桃戴了滿頭的花,在門前站崗。門內朱樓映著粉牆,薔薇襯著綠葉。院中秋千亭亭地立著,簷下鐵馬丁東地響著。堂前燕子呢喃,窗內有「小語春風弄剪刀」的聲音。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難忘。 夏天,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在堂前作成強烈的對比,向人暗示「無常」的幻相。葡萄棚上的新葉,把室中人物映成綠色的統調,添上一種畫意。垂簾外時見參差人影,秋千架上時聞笑語。門外剛挑過一擔「新市水蜜桃」,又來了一擔「桐鄉醉李」。喊一聲「開西瓜了」,忽然從樓上樓下引出許多兄弟姊妹。傍晚來一位客人,芭蕉蔭下立刻擺起小酌的座位。這暢適的生活也使我難忘。秋天,芭蕉的葉子高出牆外,又在堂前蓋造一個天然的綠幕。葡萄棚上果實累累,時有兒童在棚下的梯子上爬上爬下。 夜來明月照高樓,樓下的水門汀映成一片湖光。各處房櫳裡有人挑燈夜讀,伴著秋蟲的合奏。這清幽的情況又使我難忘。冬天,屋子裡一天到晚曬著太陽,炭爐上時聞普洱茶香。坐在太陽旁邊吃冬舂米飯,吃到後來都要出汗解衣服。廊下曬著一堆芋頭,屋角裡藏著兩甕新米酒,菜櫥裡還有自製的臭豆腐幹和黴千張。星期六的晚上,兒童們伴著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爐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轉向。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難忘。現在飄泊四方,已經兩年。有時住旅館,有時住船,有時住村舍、茅屋、祠堂、牛棚。但凡我身所在的地方,只要一閉眼睛,就看見無處不是緣緣堂。 平生不善守錢。餘剩的鈔票超過了定數,就坐立不安,非想法使盡它不可。緣緣堂落成後一年,這種鈔票作怪,我就在杭州租了一所房子,請兩名工人留守,以代替我游杭的旅館。這仿佛是緣緣堂的支部。旁人則戲稱它為我的「行宮」。他們怪我不在杭州賺錢,而無端去作寓公。但我自以為是。古人有言:「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相信這句話,而且想借莊子的論調來加個注解:益就是利。「吾生也有涯,而利也無涯,以有涯遣無涯,殆已!已而為利者,殆而已矣!」所以要遣有涯之生,須為無利之事,杭州之所以能給我盡美的印象者,就為了我對它無利害關係,所見的常是它的藝術方面的原故。那時我春秋居杭州,冬夏居緣緣堂,書筆之餘,恣情盤桓,飽嘗了兩地的風味:西湖好景,盡在於春秋二季。 春日濃妝,秋季淡抹,一樣相宜。我最喜于無名的地方,遊眾所不會到的地方,玩賞其勝景。我把三潭印月、嶽廟等大名鼎鼎的地方讓給別人遊。人棄我取,人取我與。這是范蠡致富的秘訣,移用在欣賞上,也大得其宜。西湖春秋佳日的真相,我都欣賞過了。蘇東坡說:「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①某雅人說:「晴湖不及雨湖,雨湖不及雪湖。」言之或有其理;但我不敢附和。因為我怕熱怕冷。 我到夏天必須返緣緣堂。石門灣到處有河水調劑,即使天熱,也熱得緩和而氣爽,不致悶人。緣緣堂南向而高敞,西瓜、涼粉常備,遠勝於電風扇、冰淇淩。冬天大家過年,賀歲,飲酴酥酒更非回鄉參與不可。我常常往返于石門灣與杭州之間,被別人視為無事忙。那時我讀書並不拋廢,筆墨也相當地忙;而如此忙裡偷閒地熱心於遊玩與欣賞,今日思之,並非偶然;我似乎預知江南浩劫之將至,故鄉不可以久留,所以儘量欣賞,不遺餘力的。 「八一三」事起,我們全家在緣緣堂,杭州有空襲,特派人把留守的女工叫了回來,把「行宮」關閉了。城站被炸,杭州人紛紛逃鄉,我又派人把「行宮」取消,把其中的書籍、器具裝船載回石門灣。兩處的器物集中在一處,異常熱鬧。我們費了好幾天的工夫,整理書籍,佈置家具。把緣緣堂裝潢得面目一新。鄰家的婦孺沒有坐過沙發,特地來坐坐杭州搬來的沙發。(我不喜歡沙發,因為它不抵抗。這些都是友朋贈送的。)店裡的夥計沒有見過開關熱水壺,當它是個寶鼎。上海南市已成火海了,我們躲在石門灣裡自得其樂。今日思之,太不識時務。最初,漢口的朋友寫信來,說浙江非安全之地,勸我早日率眷赴漢口。四川的朋友也寫信來,說戰事必致擴大,勸我早日攜眷入川。 我想起了白居易的《問友》詩:「種蘭不種艾,蘭生艾亦生。根荄相交長,莖葉相附榮。香莖與臭葉,日夜俱長大。鋤艾恐傷蘭,溉蘭恐滋艾。蘭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沉吟意不決,問君合如何?」剷除暴徒,以雪百年來浸潤之恥,誰曰不願,糜爛土地,荼毒生靈,去父母之邦,豈人之所樂哉?因此沉吟意不決者累日。終於在方寸中決定了「移蘭」之策。種蘭而艾生於其旁,而且很近,甚至根荄相交,莖葉相附,可見種蘭的地方選得不好。蘭既不得其所,用不著鋤或溉,只有遷地為良。其法:把蘭好好地掘起,慎勿傷根折葉。然後鄭重地移到名山勝境,去種在杜衡芳芷所生的地方。然後拿起鋤頭來,狠命地鋤,把那臭葉連根鏟盡。或者不必用鋤,但須放一把火,燒成一片焦土。將來再種蘭時,灰肥倒有用處。這「移蘭鋤艾」之策,乃不易之論。香山居士死而有知,一定在地下點頭。 然而這蘭的根,深固得很,一時很不容易掘起!況且近來根上又壅培了許多壤土,使它更加穩固繁榮了。第一:杭州搬回來的家具,把緣緣堂裝點得富麗堂皇,個個房間裡有明窗淨几,屏條對畫。古聖人棄天下如棄敝屣;我們真慚愧,一時大家捨不得拋棄這些贅累之物。第二:上海、松江、嘉興、杭州各地遷來了許多人家。石門灣本地人就誤認這是桃源。談論時局,大家都說這地方遠離鐵路公路,不會遭兵火。況且鎮小得很,全無設防,空襲也決不會來。 聽的人附和地說道:「真的!炸彈很貴。石門灣即使請他來炸,他也不肯來的!」另一人根據了他的軍事眼光而發表預言:「他們打到了松江、嘉興,一定向北走蘇嘉路,與滬甯路夾攻南京。嘉興以南,他們不會打過來。杭州不過是風景地點,取得了沒有用。所以我們這裡是不要緊的。」又有人附和:「杭州每年香火無量,西湖底裡全是香灰!這佛地是決不會遭殃的。只要杭州無事,我們這裡就安。」我雖決定了移蘭之策,然而眾口鑠金,況且誰高興逃難?於是存了百分之一的倖免之心。 第三:我家世居石門灣,親戚故舊甚多。外面打仗,我家全部遷回了,戚友往來更密。一則要探聽一點消息,二則要得到相互的慰藉。講起逃難,大家都說:「要逃我們總得一起走。」但下文總是緊接著一句:「我們這裡總是不要緊的。」後來我流亡各地,才知道每一地方的人,都是這樣自慰的。嗚呼!「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普天之下,凡有血氣,莫不愛好和平,厭惡戰爭。我們忍痛抗戰,是不得已的。而世間竟有以侵略為事,以殺人為業的暴徒,我很想剖開他們的心來看看,是虎的,還是狼的? 陰曆九月二十六日,是我四十歲的生辰。這時松江已經失守,嘉興已經炸得不成樣子。我家還是做壽。糕桃壽麵,陳列了兩桌;遠近親朋,坐滿了一堂。堂上高燒紅燭,室內開設素筵。屋裡充滿了祥瑞之色和祝賀之意。而賓朋的談話異乎尋常:有一人是從上海南站搭火車逃回來的。他說:火車頂上坐滿了人,還沒有開,忽聽得飛機聲,火車突然飛奔。頂上的人紛紛墜下,有的墜在軌道旁,手腳被輪子碾斷,驚呼嚎啕之聲淹沒了火車的開動聲!又有一人怕乘火車,是由龍華走水道逃回來的。他說上海南市變成火海。無數難民無家可歸,聚立在民國路法租界的緊閉的鐵柵門邊,日夜站著。落雨還是小事,沒有吃真殘慘!法租界裡的同胞拿麵包隔鐵柵拋過去,無數餓人亂搶。 有的麵包落在地上的大小便中,他們管自掙得去吃!我們一個本家從嘉興逃回來,他說有一次轟炸,他躲在東門的鐵路橋下,看見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嬰孩,躲在牆腳邊餵奶。忽然車站附近落下一個炸彈。彈片飛來,恰好把那婦人的頭削去。在削去後的一瞬間中,這無頭的婦人依舊抱著嬰孩危坐著,並不倒下;嬰孩也依舊吃奶。我聽了他的話,想起了一個動人的故事,就講給人聽: 從前有一個獵人入山打獵,遠遠看見一隻大熊坐在澗水邊,他就對準要害發出一槍。大熊危坐不動。他連發數槍,均中要害,大熊老是危坐不動。他走近去察看,看見大熊兩眼已閉,血水從頸中流下,確已命中。但是它兩隻前腳抱住一塊大石頭,危坐澗水邊,一動也不動。獵人再走近去細看,才看見大石頭底下的澗水中,有三匹小熊正在飲水。大熊中彈之後,倘倒下了,那大石頭落下去,勢必壓死她的三個小寶貝。她被這至誠的熱愛所感,死了也不倒。直待獵人掇去了她手中的石頭,她方才倒下。獵人從此改業。(我寫到這裡,忽把「它」改寫為「她」,把「前足」改寫為「手」。排字人請勿排錯,讀者請勿謂我寫錯。因為我看見這熊其實非獸,已經變人。而有些人反變了禽獸!)嗚呼!禽獸尚且如此,何況於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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