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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緣緣堂(1)


  走了五省,經過大小百數十個碼頭,才知道我的故鄉石門灣,真是一個好地方。它位在浙江北部的大平原中,杭州和嘉興的中間,而離開滬杭鐵路三十裡。這三十裡有小輪船可通。每天早晨從石門灣搭輪船,溯運河走兩小時,便到了滬杭鐵路上的長安車站。由此搭車,南行一小時到杭州;北行一小時到嘉興,三小時到上海。到嘉興或杭州的人,倘有餘閒與逸興,可屏除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運河。這條運河南達杭州,北通嘉興、上海、蘇州、南京,直至河北。

  經過我們石門灣的時候,轉一個大灣。石門灣由此得名。無數朱漆欄杆玻璃窗的客船,麇集在這灣裡,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選最中意的一隻。一天到嘉興,一天半到杭州,船價不過三五圓。倘有三四個人同舟,旅費並不比乘輪船火車貴。勝於乘輪船火車者有三:開船時間由你定,不象輪船火車的要你去恭候。一也。行李不必用力捆紮,用心檢點,但把被、褥、枕頭、書冊、煙袋、茶壺、熱水瓶,甚至酒壺、菜榼……往船艙裡送。船家自會給你佈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時仿佛走進自己的房間一樣。二也。經過碼頭,你可關照船家暫時停泊,上岸去眺矚或買物。這是輪船火車所辦不到的。三也。倘到杭州你可在塘棲一宿,上岸買些本地名產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邊的小酒店裡去找一個幽靜的座位,點幾個小盆:冬筍、茭白、薺菜、毛豆、鮮菱、良鄉栗子、熟荸薺……燙兩碗花雕。你儘管淺斟細酌,遲遲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為塘棲街上全是涼棚,下雨是不相干的。這樣,半路上多遊了一個碼頭,而且非常從容自由。

  這種富有詩趣的旅行,靠近火車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們石門灣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因為靠近火車站地方的人,乘車太便當;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沒有人肯走;因而沒有客船的供應。只有石門灣,火車不即不離,而運河躺在身邊,方始有這種特殊的旅行法。然客船並非專走長路。往返於相距二三十裡的小城市間,是其常業。蓋運河兩旁,支流繁多,港汊錯綜。倘從飛機上俯瞰,這些水道正象一個漁網。這個漁網的線旁密密地撒布著無數城市鄉鎮,「三裡一村,五裡一市,十裡一鎮,二十裡一縣。」用這話來形容江南水鄉人煙稠密之狀,決不是誇張的。我們石門灣就是位在這網的中央的一個鎮。所以水路四通八達,交通運輸異常便利。

  我們不需要用腳走路。下鄉,出市,送客,歸寧,求神,拜佛,即使三五裡的距離,也樂得坐船。倘使要到十八裡(我們稱為二九)遠的崇德城裡,每天有兩班輪船,還有各種便船,決不要用腳走路。除了赤貧、大儉,以及背纖者之類以外,倘使你「走」到了城裡,旁人都得驚訝,家人將怕你傷筋,你自己也要覺得吃力。唉!我的故鄉真是安樂之鄉!把這些話告訴每天挑著擔子走一百幾十裡崎嶇的山路的內地人,恐怕他們不會相信,不能理解,或者笑為神話!孟子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回江南的空前浩劫,也許就是這種安樂的報應罷!

  然而好逸惡勞,畢竟是人之常情。克服自然,正是文明的進步。不然,內地人為什麼要努力造公路,築鐵路,治開墾呢?憂患而不進步,未必能生;安樂而不驕惰,決不致死。所以我對於我們的安樂的故鄉,始終是心神嚮往的。何況天時勝如它的地利呢!石門灣離海邊約四五十裡,四周是大平原,氣候當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為河道密佈如網,水陸的調劑特別均勻,所以寒燠的變化特別緩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漸漸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覺。中產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單衣、夾衣、絮襖(木棉的)、小綿襖(薄絲綿)、大綿襖(厚絲綿)。六套衣服逐漸遞換,不知不覺之間寒來暑往,循環成歲。而每一回首,又覺得兩月之前,氣象大異,情景懸殊。蓋春夏秋冬四季的個性的表現,非常明顯。故自然之美,最為豐富;詩趣畫意,俯拾即是。我流亡之後,經過許多地方。有的氣候變化太單純,半年夏而半年冬,脫了單衣換棉衣。

  有的氣候變化太劇烈,一日之內有冬夏,捧了火爐吃西瓜。這都不是和平中正之道,我很不慣。這時候方始知道我的故鄉的天時之勝。在這樣的天時之下,我們郊外的大平原中沒有一塊荒地,全是作物。稻麥之外,四時蔬果不絕,風味各殊。嘗到一物的滋味,可以聯想一季的風光,可以夢見往昔的情景。往年我在上海功德林,冬天吃新蠶豆,一時故鄉清明賽會、掃墓、踏青、種樹之景,以及綢衫、小帽、酒旗、戲鼓之狀,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

  這種情形在他鄉固然也有,而對故鄉的物產特別敏感。倘然遇見桑樹和絲綿,那更使我心中湧起鄉思來。因為這是我鄉一帶特有的產物;而在石門灣尤為普遍。除了城市人不勞而獲以外,鄉村人家,無論貧富,春天都養蠶,稱為「看寶寶」。他們的食仰給於田地,衣仰給于寶寶。所以絲綿在我鄉是極普通的衣料。古人要五十歲才得衣帛;我們的鄉人無論老少都穿絲綿。他方人出重價買了我鄉的輸出品,請「翻絲綿」的專家特製了,視為狐裘一類的貴重品;我鄉則人人會翻,乞丐身上也穿絲綿。「人生衣食真難事」,而我鄉人得天獨厚,這不可以不感謝,慚愧而且惕勵!我以上這一番縷述,並非想拿來誇耀,正是要表示感謝、慚愧、惕勵的意思。讀者中倘有我的同鄉,或許會發生同感。

  緣緣堂就建在這富有詩趣畫意而得天獨厚的環境中。運河大轉彎的地方,分出一條支流來。距運河約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豐同裕。店裡面有一所老屋,名曰敦德堂。敦德堂裡面便是緣緣堂。緣緣堂後面是市梢。市梢後面遍地桑麻,中間點綴著小橋、流水、大樹、長亭,便是我的遊釣之地了。紅羊之後就有這染坊店和老屋。這是我父祖三代以來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國二十二年緣緣堂成,我們才離開這老屋的懷抱。所以它給我的蔭庇與印象,比緣緣堂深厚得多。雖然其高只及緣緣堂之半,其大不過緣緣堂的五分之一,其陋甚於緣緣堂的柴間,但在灰燼之後,我對它的悼惜比緣緣堂更深。因為這好比是老樹的根,緣緣堂好比是樹上的枝葉。枝葉雖然比根龐大而美觀,然而都是從這根上生出來的。流亡以後,我每逢在報紙上看到了關於石門灣的消息,晚上就夢見故國平居時的舊事。而夢的背景,大都是這百年老屋。

  我夢見我孩提時的光景:夏天的傍晚,祖母穿了一件竹布衣,坐在染坊店門口河岸上的欄杆邊吃蟹酒。祖母是善於享樂的人,四時佳興都很濃厚。但因為屋裡太窄,我們姊弟眾多,把祖母擠出在河岸上。我夢見父親中鄉試時的光景:幾方丈大小的老屋裡擁了無數的人,擠得水泄不通。我高高地坐在店夥祁官的肩頭上,夾在人叢中,看父親拜北闕。我又夢見父親晚酌的光景:大家吃過夜飯,父親才從地板間裡的鴉片榻上起身,走到廳上來晚酌。桌上照例是一壺酒,一蓋碗熱豆腐乾,一盆麻醬油,和一隻老貓。父親一邊看書,一邊用豆腐乾下酒,時時摘下一粒豆腐乾來喂老貓,那時我們得在地板間裡閑玩一下。這地板間的窗前是一個小天井,天井裡養著烏龜,我們喊它為「臭天井」。臭天井旁邊便是灶間。飯腳水常從灶間裡飛出來,哺養臭天井裡的烏龜。因此煙氣、腥氣、臭氣,地板間裡時有所聞。然而這是老屋裡最精華的一處地方了。

  父親在室時,我們小孩子是不敢輕易走進去的。我的父親中了舉人之後就丁艱。丁艱後科舉就廢。他的性情又廉潔而好靜,一直閒居在老屋中,四十二歲上患肺病而命終在這地板間裡。我九歲上便是這老屋裡的一個孤兒了。緣緣堂落成後,我常常想:倘得象緣緣堂的柴間或磨子間那樣的一個房間來供養我的父親,也許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然而我不能供養他!每念及此,便覺緣緣堂的建造毫無意義,人生也毫無意義!我又夢見母親拿了六尺杆量地皮的情景:母親早年就在老屋背後買一塊地(就是緣緣堂的基地),似乎預知將來有一天造新房子的。我二十一歲就結婚。結婚後得了「子煩惱」,幾乎年年生一個孩子。率妻子糊口四方,所收入的自顧不暇。

  母親帶著我的次女住在老屋裡,染坊店至數十畝薄田所入雖能供養,亦沒有餘裕。所以造房這念頭,一向被抑在心的底層。我三十歲上送妻子回家奉母。老屋複育了我們三代,伴了我的母親十年,這時候衰頹得很,門坍壁裂,漸漸表示無力再蔭庇我們這許多人了。幸而我的生活漸漸寬裕起來,每年多少有幾疊鈔票交送母親。造屋這念頭,有一天偷偷地從母親心底裡浮出來,鄰家正在請木匠修門窗,母親借了他的六尺杆,同我兩人到後面的空地裡去測量一回,計議一回。回來的時候低聲關照我:「切勿對別人講!」那時我血氣方剛,率然地對母親說:「我們決計造!錢我有準備!」就把收入的預算歷歷數給她聽。

  這是年輕人的作風,事業的失敗往往由此;事業的速成也往往由此。然而老年人腳踏實地,如何肯冒險呢?六尺杆還了木匠。造屋的念頭依舊沉澱在母親的心底裡。它不再浮起來。直到兩年之後,母親把這念頭交付了我們而長逝。又三年之後,它方才成形具體,而實現在地上。這便是緣緣堂。

  猶記得堂成的前幾天,全家齊集在老屋裡等候喬遷。兩代姑母帶了孩童僕從,也來擠在老屋裡助喜。低小破舊的老屋裡擠了二三十個人,肩摩踵接,踢腳絆手,鬧得象戲場一般。大家知道未來的幸福緊接在後頭,所以故意傾軋。老人家幾被小孩子推倒了,笑著喝罵。小腳被大腳踏痛了,笑著叫苦。在這時候,我們覺得苦痛比歡樂更為幸福。低小破舊的老屋比瓊樓玉宇更有光彩!我們住新房子的歡喜與幸福,其實以此為極!真個遷入之後,也不過爾爾;況且不久之後,別的渴望與企圖就來代替你的歡樂,人世的變故行將妨礙你的幸福了!只有希望中的幸福,才是最純粹、最徹底、最完全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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