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傅斯年 > 戰國子家敘論 | 上頁 下頁
六 論戰國諸子之地方性


  凡一個文明國家統一久了以後,要漸漸的變成只剩了一個最高的文化中心點,不管這個國家多麼大。若是一個大國家中最高的文化中心點不止一個時,便要有一個特別的原因,也許是由於政治的中心點和經濟的中心點不在一處,例如明清兩代之吳會,也許是由於原舊國家的關係,例如羅馬帝國之有亞歷山大城,胡元帝國之有杭州。但就通例說,統一的大國只應有一個最高的文化中心點的。所以雖以西漢關東之富,吳梁滅後,竟不復聞類于吳苑梁朝者。雖以唐代長江流域之文華,隋煬一度之後,不聞風流文物更熾于漢皋吳會。統一大國雖有極多便宜,然也有這個大不便宜。五季十國之亂,真是中國歷史上最不幸的一個時期了,不過也只有在五季十國那個局面中,南唐西蜀乃至閩地之微,都要和僭亂的中朝爭文明的正統。這還就單元的國家說,若在民族的成分頗不相同的一個廣漠文明區域之內,長期的統一之後,每至消磨了各地方的特性,而減少了全部文明之富度,限制了各地各從其性之特殊發展。若當將混而未融之時,已通而猶有大別之間,應該特別發揮出些異樣的文華來。近代歐洲正是這麼一個例,或者春秋戰國中也是這樣子具體而微型罷?

  戰國諸子之有地方性,《論語》《孟子》《莊子》均給我們一點半點的記載,若《淮南·要略》所論乃獨詳。近人有以南北混分諸子者,其說極不可通。蓋春秋時所謂「南」者,在文化史的意義上與楚全不相同(詳拙論《南國》),而中原諸國與其以南北分,毋寧以東西分,雖不中,猶差近。在永嘉喪亂之前,中國固只有東西之爭,無南北之爭(晉楚之爭而不決為一例外)。所以現在論到諸子之地方性,但以國別為限不以南北西東等泛詞為別。

  齊燕附 戰國時人一個成見,或者這個成見正是很對,即是談到荒誕不經之人,每說他是齊人。《孟子》:「此齊東野人之語也。」《莊子》:「齊諧者,志怪者也。」《史記》所記鄒衍等,皆其例。春秋戰國時,齊在諸侯中以地之大小比起來,算最富的(至兩漢尚如此),臨淄一邑的情景,假如蘇秦的話不虛,竟是一個近代大都會的樣子。地方又近海,或以海道交通而接觸些異人異地,並且從早年便成了一個大國,不像鄒魯那樣的寒酸。姜田兩代頗出些禮賢下士的侯王。且所謂東夷者,很多是些有長久傳說的古國,或者濟河岱宗以東,竟是一個很大的文明區域。又是民族遷徙自西向東最後一個層次(以上各節均詳別論)。那麼,齊國自能發達他的特殊文化,而成到了太史公時尚為人所明白見到的「泱泱乎大國風」,正是一個很合理的事情。齊國所貢獻于晚周初漢的文化大約有五類(物質的文化除外)。

  甲、 宗教 試看《史記·秦始皇本紀》《封禪書》,則知秦皇、漢武所好之方士,實原自齊,燕亦附庸在內。方士的作禍是一時的,齊國宗教系統之普及于中國是永久的。中國歷來相傳的宗教是道教,但後來的道教造形于葛洪、寇謙之一流人,其現在所及見最早一層的根據,只是齊國的神祠和方士。八祠之祀,在南朝幾乎成國教,而神仙之論,竟成最普及最綿長的民間信仰。

  乙、 五行論 五行陰陽論之來源已不可考,《甘誓》《洪範》顯系戰國末人書(我疑《洪范》出自齊,伏生所采以入廿八篇者),現在可見之語及五行者,以《荀子·非十二子篇》為最多。荀子訾孟子、子思以造五行論,然今本《孟子》《中庸》中全無五行說,《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卻有一段,記鄒衍之五德終始論最詳:

  齊有三鄒子。其前鄒忌,以鼓琴幹威王,因及國政,封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鄒衍,後孟子。鄒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余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並世盛衰,因載其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穀、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後不能行之。是以鄒子重于齊。適梁,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篲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

  鄒子出於齊,而最得人主景仰于燕,燕齊風氣,鄒子一身或者是一個表像。鄒子本不是儒家,必戰國晚年他的後學者托附于當時的顯學儒家以自重,於是謂五行之學創自子思、孟軻,荀子習而不察,遽以之歸罪於思、孟軻,遂有《非十二子》中之言。照這看來,這個五行論在戰國末很盛行的,諸子、《史記》不少證據。且這五行論在戰國晚年不特托于儒者大師,又竟和儒者分不開了。《史記·秦始皇本紀》:

  盧生說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藥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於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雲氣,與天地久長。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願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後不死之藥殆可得也。」於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乃令咸陽之旁二百里內宮觀二百七十,複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後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自是後莫知行之所在。聽事,群臣受決事,悉于咸陽宮。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辦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於是乃亡去。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於是使禦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益友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惟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於上郡。

  這真是最有趣的一段史料,分析之如下:

  一、盧生等只是方士,決非鄒魯之所謂儒;

  二、秦始皇坑的是這些方士;

  三、這些方士竟「皆誦法孔子」,而坑方士變做了坑儒。則侈談神仙之方士,為五行論之諸生,在戰國末年竟儒服儒號,已無可疑了。這一套的五德終始陰陽消息論,到了漢朝,更養成了最有勢力的學派,流行之普遍,竟在儒老之上。有時附儒,如儒之齊學,《禮記》中《月令》及他篇中羼入之陰陽論皆是其出產品。有時混道,如《淮南鴻烈》書中不少此例,《管子》書中也一樣。他雖然不能公然的爭孔老之席,而暗中在漢武時,已把儒家換羽移宮,如董仲舒、劉向、劉歆、王莽等,都是以陰陽學為骨幹者。五行陰陽本是一種神道學(Theology),或曰玄學(Metaphgiscs),見諸行事則成迷信。五行論在中國造毒極大,一切信仰及方技都受他影響。但我們現在也不用笑他了,十九世紀總不是一個頂迷信的時代罷?德儒海格爾以其心學之言盈天下,三四十年前,幾乎統一了歐美大學之哲學講席。但這位大玄學家發軌的一篇著作是用各種的理性證據——就是五德終始一流的——去斷定太陽系行星只能有七,不能有六,不能有八。然他這本大著出版未一年,海王星之發見宣佈了!至於辨氏Dialektik,還不是近代的陰陽論嗎?至若我們只瞧不起我們二千年前的同國人,未免太寬於數十年前的德國哲學家了。

  丙、 托于管晏的政論 管晏政論在我們現在及見的戰國書中並無記之者(《呂覽》只有引管子言行處,沒有可以證明其為引今見《管子》書處),但《淮南》《史記》均詳記之。我對於《管子》書試作的設定是,《管子》書是由戰國晚年漢初年的齊人雜著拼合起來的。《晏子》書也不是晏子時代的東西,也是戰國末漢初的齊人著作。此義在下文殊方之治術一篇及下一章《戰國子家書成分分析》中論之。

  丁、 齊儒學 這本是一個漢代學術史的題目,不在戰國時期之內,但若此地不提明此事,將不能認清齊國對戰國所醞釀漢代所造成之文化的貢獻,故略說幾句。儒者的正統在戰國初漢均在魯國,但齊國自有他的儒學,骨子裡只是陰陽五行,又合著一些放言侈論。這個齊學在漢初的勢力很大,武帝時竟奪魯國之席而為儒學之最盛者,政治上最得意的公孫弘,思想上最開風氣的董仲舒,都屬￿齊學一派。公羊氏《春秋》,齊《詩》,田氏《易》,伏氏《書》,都是太常博士中最顯之學。魯學小言詹詹,齊學大言炎炎了。現在我們在西漢之殘文遺籍中,還可以看出這個分別。

  戊、 齊文辭 戰國文辭,齊楚最盛,各有其他的地方色彩,此事待後一篇中論之(《論戰國雜詩體》一章中)。

  魯 魯是西周初年周在東方文明故域中開闢一個殖民地。西周之故域既亡于戎,南國又亡于楚,而「周禮盡在魯矣」。魯國人揖讓之禮甚講究,而行事甚乖戾(太史公語),於是拿詩書禮樂做法寶的儒家出自魯國,是再自然沒有的事情。蓋人文既高,儀節尤備,文書所存獨多,又是個二等的國家,雖想好功矜伐而不能。故齊楚之富、秦晉之強,有時很足為師,儒之學發展之阻力,若魯則恰成發展這一行的最好環境。「儒是魯學」這句話,大約沒有疑問罷?且儒學一由魯國散到別處便馬上變樣子。孔門弟子中最特別的是「堂堂乎張」和不仕而俠之漆雕開,這兩個人後來皆成顯學。然上兩個人是陳人,下兩個人是蔡人。孔門中又有個子遊,他的後學頗有接近老學的嫌疑,又不是魯人(吳人)。宰我不知何許人,子貢是衛人,本然都不是魯國願儒的樣子,也就物以類聚跑到齊國,一個得意,一個被殺了。這都是我們清清楚楚的認識出地方環境之限制人。墨子魯人(孫詒讓等均如此考定),習孔子之書,業儒者之業(《淮南·要略》),然他的個性及主張,絕對不是適應于魯國環境的,他自己雖然應當是魯國及儒者之環境逼出來的一個造反者,但他總要到外方去行道,所以他自己的行跡,便也在以愚著聞的宋人國中多了。

  宋 宋也是一個文化極高的國家,且歷史的綿遠沒有一個可以同他比,前邊有幾百年的殷代,後來又和八百年之周差不多同長久。當桓襄之盛,大有殷商中興之勢,直到亡國還要稱霸一回。齊人之誇、魯人之拘、宋人之愚,在戰國都極著名。諸子談到愚人每每是宋人,如《莊子》「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孟子》「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韓非子》宋人守株待兔。此等例不勝其舉,而《韓非子》尤其談到愚人便說是宋人。大約宋人富於宗教性,心術質直,文化既古且高,民俗卻還淳樸,所以學者輩出,思想疏通致遠而不流於浮華。墨家以宋為重鎮,自是很自然的事情。

  三晉及周鄭 晉國在原來本不是一個重文貴儒、提倡學術的國家,「晉所以伯,師武臣之力也」。但晉國接近周鄭,周鄭在周既東之後,雖然國家衰弱,終是一個文化中心,所以晉國在文化上受周鄭的影響多(《左傳》中不少此例)。待晉分為三之後,並不保存早年單純軍國的樣子了,趙之邯鄲且與齊之臨淄爭奢侈,韓魏地當中原,尤其出來了很多學者,上繼東周之緒,下開名法諸家之盛,這一帶地方出來的學者,大略如下:

  太史儋 著所謂《老子》五千言(考詳後)。關尹不知何許人,然既為周秦界上之關尹,則亦此一帶之人。

  申不害、韓非 刑名學者。管、晏、申、韓各書皆談治道者,而齊晉兩派絕異。

  惠施、鄧析、公孫龍 皆以名理為衛之辯士。據《荀子》,惠施、鄧析,一流人。據《漢·志》,則今本《鄧析子》乃申韓一派。

  魏牟 放縱論者。

  慎到 稷下辯士。今存《慎子》不可考其由來,但《莊子》中《齊物論》一篇為慎到著十二論之一,說後詳。

  南國 「南國」和「楚」兩個名辭斷不混的。「南國」包陳、蔡、許、鄧、息、申一帶楚北夏南之地,其地在西周晚季文物殷盛(詳說論《周頌》篇),在春秋時已經好多部分入楚,在戰國時全入楚境之內了。現在論列戰國事,自然要把南國這個名詞放寬些,以括楚吳新興之人眾。但我們終不要忘,楚之人文是受自上文所舉固有之南國的。勝國之人文,新族之朝氣,混合起來,自然可出些異樣的東西。現在我們所可見自春秋末年這一帶地方思想的風氣,大略有下列幾個頭緒:

  厭世達觀者 如孔子適陳、蔡一帶所遇之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等。

  獨行之士 許行等。

  這一帶地方又是墨家的一個重鎮,且這一帶的墨學者在後來以偏於名辯著聞。

  果下文所證所謂苦縣之老子為老萊子,則此一聞人亦是此區域之人。

  秦國 秦國若干風氣似晉之初年,並無學術思想可言,不知《商君書》一件東西是秦國自生的政論,如管晏政論之為齊學一樣?或者是六國人代擬的呢?

  中國之由分立進為一統,在政治上固由秦國之戰功,然在文化上則全是另一個局面,大約說來如下:

  齊以宗教及玄學統一中國(漢武帝時始成就)。

  魯以倫理及禮制統一中國(漢武帝時始成就)。

  三晉一帶以官術統一中國(秦漢皆申韓者)。

  戰國之亂,激出些獨行的思想家;戰國之侈,培養了些作清談的清客。但其中能在後世普及者,只有上列幾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