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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論儒為諸子之前驅,亦為諸子之後殿


  按,儒為諸子中之最前者,孔子時代尚未至於百家並鳴,可於《論語》《左傳》《國語》各書得之。雖《論語》所記的偏于方域,《國語》所記的不及思想,但在孔丘的時代果然諸子已大盛者,孔丘當不至於無所論列。孔丘以前之儒,我們固完全不曾聽說是些什麼東西,而墨起于孔後,更不成一個問題。其餘諸子之名中,管、晏兩人之名在前,但著書皆是戰國時人所托,前人論之已多。著書五千言之老子乃太史儋,汪容甫、畢秋帆兩人論之已長,此外皆戰國人。則儒家之興,實為諸子之前驅,是一件顯然的事實。孔子為何如人,現在因為關於孔子的真材料太少了,全不能論定。但《論語》所記他仍是春秋時人的風氣,思想全是些對世間務的思想,全不是戰國諸子的放言高論。即以孟、荀和他比,孟子之道統觀、論性說,荀子之治本論、正儒說,都已是系統的思想,而孔丘乃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學願」。所以孔丘雖以其「教」教出好些學生來,散佈到四方,各自去教,而開諸子的風氣,自己仍是一個春秋時代的殿軍而已。

  儒者最先出,曆對大敵三:一、墨家,二、黃老,三、陰陽。儒墨之戰在戰國極劇烈,這層可于孟、墨、韓、呂諸子中看出。儒家黃老之戰在漢初年極劇烈,這層《史記》有記載。漢代儒家的齊學本是雜陰陽的,漢武帝時代的儒學已是大部分糅合陰陽,如董仲舒,以後緯書出來,符命圖讖出來,更向陰陽同化。所以從武帝到光武雖然號稱儒學正統,不過是一個名目,骨子裡頭是陰陽家已篡了儒家的正統。直到東漢,儒學才漸漸向陰陽求解放。

  儒墨之戰、儒道之戰,儒均戰勝。儒與陰陽之戰(此是相化非爭鬥之戰),儒雖幾乎為陰陽所吞,最後仍能超脫出來。戰國一切子家一律衰息之後,儒者獨為正統,這全不是偶然,實是自然選擇之結果。儒家的思想及制度中,保存部落時代的宗法社會性最多,中國的社會雖在戰國大大的動盪了一下子,但始終沒有完全進化到軍國,宗法制度仍舊是支配社會倫理的。所以黃老之道、申韓之術,可為治之用,不可為社會倫理所從出。這是最重要的一層理由。戰國時代因世家之廢而尚賢之說長,諸子之言興,然代起者仍是士人一個階級,並不是真正的平民。儒者之術恰是適應這個階級之身份、虛榮心及一切性品的。所以墨家到底不能挾民眾之力以勝儒,而儒者卻可挾王侯之力以勝墨,這也是一層理由。天下有許多東西,因不才而可綿延性命。戰國之窮年大戰、諸侯亡秦、楚漢戰爭,都是專去淘汰民族中最精良、最勇敢、最才智的分子的。所以中國人經三百年的大戰而後,已經「銼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了。淘汰剩下的平凡庸眾最多,於是儒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穩當道路成王道了。儒家之獨成「適者的生存」和戰國之究竟不能全量的變古,實在是一件事。假如楚于城濮之戰滅中原而開四代(夏、商、周、楚),匈奴于景武之際吞區夏而建新族,黃河流域的人文歷史應該更有趣些,儒家也就不會成正統了。又假如戰國之世,中國文化到了楚吳百越而更廣大,新民族負荷了舊文化而更進一步,儒者也就不會更延綿了。新族不興,舊憲不滅,宗法不亡,儒家長在。中國的歷史,長則長矣;人民,眾則眾矣。致此之由,中庸之道不無小補,然而果能光榮快樂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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