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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論春秋戰國之際為什麼諸家並興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要問諸子並興是不是起於春秋戰國之際?近代經學家對於中國古代文化的觀念大別有兩類:一類以為孔子有絕大的創作力,以前樸陋得很。江永、孔廣森和好些今文學家都頗這樣講;而極端例是康有為,幾乎以為孔子以前的東西都是孔子想像的話,諸子之說,皆創于晚周。一類以為至少西周的文化已經極高,孔子不過述而不作,周公原是大聖,諸子之說皆有很長的淵源,戴震等乾嘉間大師每如此想,而在後來代表這一說之極端者為章炳麟。假如我們不是在那裡爭今古文的門戶,理當感覺到事情不能如此簡單。九流出于王官,晚周文明只等於周公制作之散失之一說,雖絕對不可通,然若西周春秋時代文化不高,孔老戰國諸子更無從憑藉以生其思想。我們現在關於西周的事知道的太不多了,直接的材料只有若干金文,間接的材料只有《詩》《書》兩部和些不相干的零碎,所以若想斷定西周時的文化有幾多高,在物質的方面還可盼望後來的考古學有大成功,在社會人文方面恐怕竟要絕望於天地之間了。但西周晚年以及春秋全世,若不是有很高的人文、很細的社會組織、很奢侈的朝廷、很繁豐的訓典,則直接春秋時代而生之諸子學說,如《論語》中之「人情」,《老子》中之「世故」,墨子之向衰敗的文化奮抗,莊子之把人間世看作無可奈何,皆若無所附麗。在春秋戰國間書中,無論是述說朝士典言的《國語》(《左傳》在內),或是記載個人思想的《論語》,或是把深刻的觀察合著沉鬱的感情的《老子》五千言,都只能生在一個長久發達的文化之後,周密繁豐的人文之中。且以希臘為喻,希臘固是一個新民族,在他的盛時一切思想家並起,仿佛像是前無古人者。然近代東方學發達之後,希臘人文承受於東方及埃及之事件愈現愈多,其非無因而光大,在現在已全無可疑。東周時中國之四鄰無可向之藉文化者,則其先必有長期的背景,以醞釀這個東周的人文,更不能否認。只是我們現在所見的材料,不夠供給我們知道這個背景的詳細的就是了。然而以不知為不有,是談史學者極大的罪惡。

  《論語》有「述而不作」的話,《莊子》稱述各家皆冠以「古之道述有在於是者」。這些話雖不可固信,然西周春秋總有些能為善言嘉訓,如史佚、周任,曆為後人所稱道者。

  既把前一題疏答了,我們試猜春秋戰國間何以諸子並起之原因。既已書缺簡脫,則一切想像,無非求其為合理之設定而已。

  一、春秋戰國間書寫的工具大有進步。在春秋時,只政府有力作文書者,到戰國初年,民間學者也可著書了。西周至東周初年文籍現在可見者,皆是官書。《周書》《雅》《頌》不必說,即如《國風》及《小雅》若干篇,性質全是民間者,其著于簡篇當在春秋之世。《國語》乃由各國材料拼合而成于魏文侯朝,仍是官家培植之著作,私人無此力量。《論語》雖全是私家記錄,但所記不過一事之細,一論之目,稍經輾轉,即不可明瞭。禮之甯儉,喪甯戚,或至以為非君子之言,必當時著書還甚受物質的限制,否則著書不應簡括到專生誤會的地步。然而一到戰國中期,一切豐長的文辭都出來了,孟子的長篇大論、鄒衍的終始五德、莊子的危言日出、惠施的方術五車,若不是當時學者的富力變大,即是當時的書具變廉,或者兼之。這一層是戰國子家記言著書之必要的物質憑藉。

  二、封建時代的統一固然不能統一得像郡縣時代的統一,然若王朝能成文化的中心,禮俗不失其支配的勢力,總能有一個正統的支配力,總不至於異說紛紜。周之本土既喪于戎,周之南國又亡于楚,一人春秋,周室只是亡國。所謂「尊天子」者,只是諸侯並爭不得其解決之遁詞,外族交逼不得不團結之口號。宋以亡國之余,在齊桓晉文間竟恢復其民族主義(見《商頌》),若《魯頌》之魯,也是儼然以正統自居的。二等的國家已這樣,若在齊楚之富、秦晉之強,其「內其國而外諸夏」,更不消說。政治無主,傳統不能支配,加上世變之紛繁,其必至於磨擦出好些思想來,本是自然的。思想本是由於精神的不安定而生,「天下惡乎定?曰,定於一」。思想惡乎生?曰,生於不一。

  三、春秋之世,保持傳統文化的中原國家大亂特亂,四邊幾個得勢的國家卻能大啟土宇。齊盡東海,晉滅諸狄,燕有遼東,以魯之不強也還在那裡開淮泗,至於秦楚吳越之本是外國,不過受了中國文化,更不必說了。這個大開拓、大兼併的結果,第一,增加了全民的富力,蕃殖了全民的生產。第二,社會中的情形無論在經濟上或文化上都出來了好些新方面,更使得各國自新其新,各人自是其是。第三,春秋時代部落之獨立,經過這樣大的擴充及大兼併不能保持了,漸由一切互謂蠻夷、互謂戎狄的,混合成一個難得分別「此疆爾界」的文化,絕富於前代者。這自然是出產各種思想的肥土田。

  四、因上一項所敘之擴充而國家社會的組織有變遷。部落式的封建國家進而為軍戎大國,則刑名之論當然產生。國家益大,諸侯益侈,好文好辯之侯王,如枚乘《七發》中對越之太子,自可「開第康莊,修大夫之列」,以養那些食飽飯、沒事幹、專禦人以口給的。於是惠施、公孫龍一派人可得養身而托命。且社會既大變,因社會之大變而生之深刻觀察可得豐衍,如《老子》。隨社會之大變而造之系統倫理,乃得流行,如墨家。大變大紊亂時,出產大思想大創作,因為平時看得不遠,亂時刺得真深。

  綜括上四項:第一,著書之物質的憑藉增高了,古來文書仕官,學不下庶人,到戰國不然了。第二,傳統的宗主喪失了。第三,因擴充及混合,使得社會文化的方面多了。第四,因社會組織的改變,新思想的要求乃不可止了。曆傳的文獻只足為資,不能複為師,社會的文華既可以為用,複可以為戒。紛紜擾亂,而生磨擦之力;方面複繁,而促深澈之觀。方土之初交通,民族之初混合,人民經濟之初向另一面拓張,國家社會根本組織之初變動,皆形成一種新的壓力,這壓力便是逼出戰國諸子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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