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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論戰國諸子除墨子外皆出於職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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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略》漢志有九流十家皆出於王官之說。其說曰: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於理官;名家者流,蓋出於禮官;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農家者流,蓋出於農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胡適之先生駁之,說見所著《中國古代哲學史·附錄》。其論甚公直,而或者不盡揣得其情。謂之公直者,出於王官之說實不可通,謂之不盡揣得其情者,蓋諸子之出實有一個物質的憑藉,以為此物質的憑藉即是王官者誤,若忽略此憑藉,亦不能貫徹也。百家之說皆由於才智之士在一個特殊的地域當一個特殊的時代憑藉一種特殊的職業而生。現在先列為一表,然後擇要疏之。 (附記: 一、列子雖存書,然偽作,其人不可考,故不錄入。 二、一切為東漢後人所偽託之子家不錄入。 三、《呂氏春秋》之眾多作者皆不可考,且是類書之體,非一家之言,故不列入。) 就上表看,雖不全不盡,然地方、時代、職業三事之與流派有相關係處,已頗明顯,現在更分論之。 一、所謂儒者乃起于魯流行於各地之「教書匠」。儒者以孔子為准,而孔子之為「教書匠」在《論語》中甚明顯。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子曰:志于道,據於德,依于仁,游於藝。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子曰:興於《詩》,立于禮,成于樂。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上文不過舉幾個例,其實一部《論語》三分之二是教學生如何治學,如何修身,如何從政的。孔子誠然不是一個啟蒙先生,但他既不是大夫,又不是眾民,開門授徒,東西南北,總要有一個生業。不為匏瓜,則只有學生的束脩;季孟、齊景、衛靈之「秋風」,是他可資以免於「系而不食」者。不特孔子如此,即他的門弟子,除去那些做了官的以外,也有很多這樣。《史記·儒林傳敘》:「自孔子卒後,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子張居陳,澹檯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於齊。如田子方、段幹木、吳起、禽滑釐之屬,皆受業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這樣進則仕、退則教的生活,既是儒者職業之所托,又是孔子成大名之所由。蓋一群門弟子到處教人,即無異於到處宣傳。儒者之仕宦實不達,在魏文侯以外沒有聽說大得意過,然而教書的成績卻極大。《詩》《書》《禮》《樂》《春秋》本非儒者之專有物,而以他們到處教人的緣故,弄成孔子刪述六經啦。 二、墨為儒者之反動,其一部分之職業與儒者同,其另一部分則各有其職業。按,墨為儒者之反動一說,待後詳論之。墨與儒者同類而異宗,也在那裡上說世主,下授門徒。但墨家是比儒者更有組織的,而又能吸收士大夫以下之平民。既是一種宗教的組織,則應有以墨為業者,而一般信徒各從其業。故儒、縱橫、刑、名、兵、法皆以職業名,墨家獨以人名。 三、縱橫刑法皆是一種職業,正所謂不辨自明者。 四、史官之職,可成就些多識前言往行,深明世故精微之人。一因當時高文典冊多在官府,業史官者可以看到;二因他們為朝廷作記錄,很可了澈些世事。所以把世故人情看得最深刻的老聃出於史官,本是一件自然的事。 五、若一切不同的政論者,大多數是學治者之言,因其國別而異趨向。在上列的表內管、晏、關、老、申、商、韓非之列中,管、晏、商君都不會自己做書的,即申不害也未必能自己著書,這都是其國後學從事於學政治者所托的。至於刑名之學,出於三晉周鄭官術,更是一種職業的學問,尤不待說了。 六、所有一切名家辯士,雖然有些曾做到了卿相的,但大都是些諸侯所養的賓客,看重了便是大賓,看輕了便同於「優倡所蓄」。這是一群大閒人,專以口辯博生活的。有這樣的職業,才成就這些辯士的創作。魏齊之廷,此風尤盛。 綜括前論,無論有組織的儒墨顯學,或一切自成一家的方術論者,其思想之趨向多由其職業之支配。其成家之號,除墨者之稱外,如縱橫名法等等,皆與其職業有不少關聯。今略變漢志出於王官之語,或即覺其可通。若九流之分,本西漢中年現象,不可以論戰國子家,是可以不待說而明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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