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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論哲學乃語言之副產品


  西洋哲學即印度日耳曼語言之副產品
  漢語實非哲學的語言
  戰國諸子亦非哲學家

  世界上古往今來最以哲學著名者有三個民族:一、印度之亞利安人;二、希臘;三、德意志。這三個民族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他的文化忽然極高的時候,他的語言還不失印度日耳曼系語言之早年的煩瑣形質。思想既以文化提高了,而語言之原形猶在,語言又是和思想分不開的,於是乎繁豐的抽象思想,不知不覺的受他的語言之支配,而一經自己感覺到這一層,遂為若干特殊語言的形質作玄學的解釋了。以前有人以為亞利安人是開闢印度文明的,希臘人是開闢地中海北岸文明的,這完全是大錯而特錯。亞利安人走到印度時,他的文化,比土著半黑色的人低,他吸收了土著的文明而更增高若干級。希臘人在歐洲東南也是這樣,即地中海北岸賽米提各族人留居地也比希臘文明古得多多,野蠻人一旦進于文化,思想擴張了,而語言猶昔,於是乎憑藉他們語言的特別質而出之思想當做妙道玄理了。今試讀漢語翻譯之佛典,自求會悟,有些語句簡直莫名其妙,然而一旦做些梵文的工夫,可以化艱深為平易,化牽強為自然,豈不是那樣的思想很受那樣的語言支配嗎?希臘語言之支配哲學,前人已多論列,現在姑舉一例。亞裡斯多德所謂十個範疇者,後人對之有無窮的疏論,然這都是希臘語法上的問題,希臘語正供給我們這麼些觀念,離希臘語而談範疇,則範疇斷不能是這樣子了。其餘如柏拉圖的辯論、亞裡斯多德的分析,所謂哲學,都是一往彌深的希臘話。且少談古代的例,但論近代。德意志民族中出來最有聲聞的哲人是康德,此君最有聲聞的書是《純理評論》。這部書所談的不是一往彌深的德國話嗎?這部書有法子翻譯嗎?英文中譯本有二:一、出馬克斯謬勒手,他是大語言學家;二、出麥克爾江,那是很信實的翻譯。然而他們的翻譯都有時而窮,遇到好些名詞須以不譯了之。而專治康德學者,還要諄諄勸人翻譯不可用,只有原文才信實,異國雜學的注釋不可取,只有本國語言之標準義疏始可信。哲學應是邏輯的思想,邏輯的思想應是不局促於某一種語言的,應是和算學一樣的容易翻譯,或者說不待翻譯,然而適得其反,完全不能翻譯。則這些哲學受他們所由產生之語言之支配,又有什麼疑惑呢?即如Ding an Sich一詞,漢語固不能譯他,即英文譯了亦不像,然在德文中,則an Sich本是常語,故此名詞初不奇怪。又如最通常的動詞,如Sein及werden,及與這一類的希臘字曾經在哲學上作了多少祟,習玄論者所共見。又如戴卡氏之妙語「Cogito ergo Sum」,翻譯成英語已不像話,翻成漢語更做不到。算學思想,則雖以中華與歐洲語言之大異,而能渙然轉譯;哲學思想,則雖以英德語言之不過方言差別,而不能翻譯。則哲學之為語言的副產物,似乎不待繁證即可明白了。印度日耳曼族語之特別形質,例如主受之分、因致之別、過去及未來、已完及不滿、質之於量、體之於抽,以及各種把動詞變做名詞的方式,不特略習梵文或希臘文方知道,便是略習德語也就感覺到這麻煩。這些麻煩便是看來「仿佛很嚴重」的哲學分析之母。

  漢語在邏輯的意義上,是世界上最進化的語言(參看葉斯波森著各書),失掉了一切語法上的煩難,而以句敘(Syntax)求接近邏輯的要求,並且是一個實事求是的語言,不富於抽象的名詞,而抽象的觀念,凡有實在可指者,也能設法表達出來。文法上既沒有那麼多的無意識,名詞上又沒有那麼多的玄虛,則哲學斷難在這個憑藉發生,是很自然的了。

  「斐洛蘇非」,譯言愛智之義,試以西洋所謂愛智之學中包有各問題與戰國秦漢諸子比,乃至下及魏晉名家、宋明理學比,像蘇格拉底那樣的愛智論,諸子以及宋明理學是有的;像柏拉圖所舉的問題,中土至多不過有一部分,或不及半,像亞裡斯多德那樣竟全沒有;像近代的學院哲學自戴卡以至康德各宗門,一個動詞分析到微茫,一個名詞之語尾變化牽成溥論(如Cangality觀念之受Instrumental或Ablative字位觀念而生者),在中土更毫無影響了。拿諸子名家理學各題目與希臘和西洋近代哲學各題目比,不相干者如彼之多,相干者如此之少,則知漢土思想中原無嚴意的斐洛蘇非一科,「中國哲學」一個名詞本是日本人的賤製品,明季譯拉丁文之高賢不曾有此,後來直到嚴幾道、馬相伯先生兄弟亦不曾有此,我們為求認識世事之真,能不排斥這個日本賤貨嗎?

  那末,周秦漢諸子是些什麼?答曰:他們是些方術家。自《莊子·天下》篇至《淮南鴻烈》,枚乘《七發》皆如此稱,這是他們自己稱自己的名詞,猶之乎西洋之愛智者自己稱自己為斐洛蘇非。這是括稱,若分言,則戰國子家約有三類人:

  (一)宗教家及獨行之士;
  (二)政治論者;
  (三)「清客」式之辯士。

  例如墨家大體上屬￿第一類的,儒者是介於一二之間的,管、晏、申、韓、商、老是屬￿第二類的,其他如惠施、莊周、鄒衍、慎到、公孫龍等是侯王、朝廷、公子、卿大夫家所蓄養之清客,作為辯談以悅其「府主」的。這正合於十七八世紀西歐洲的樣子,一切著文之人,靠朝廷風尚,貴族栽培的,也又有些大放其理想之論於民間的。這些物事,在西洋皆不能算做嚴格意義下之哲學,為什麼我們反去藉來一個不相干的名詞,加在些不相干的古代中國人們身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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