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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孝經》(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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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本《論語》是鄭本,幸有《經典釋文》存若干條「魯」、「古」之異。《論語》自是曾子後著於竹帛的,大體上與漢無涉,然「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韻舞」,純是漢初儒者正朔服色之思想,至早不能過於戰國晚年,而「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竟是讖緯的話了。《鄉黨》一篇,也有可疑處。漢興,傳《論語》有兩家,《漢志》說:「傳齊《論》者,昌邑中尉少府家畸、御史大夫貢禹、尚書令五鹿充宗、膠東庸生、唯王陽各家。傳魯《論語》者,常山都尉龔奮、長信少府夏侯勝、丞相韋賢、魯扶卿、前將軍蕭望之、安昌侯張禹,皆名家。張氏最後,而行於世。」 《孝經》當是如《禮記》者諸篇之一,所以後蒼亦傳之,後來為人稱為《孝經》,以配六藝。所說純是漢朝的話,如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之天子,只有秦漢皇帝如此,自孔子至戰國末,無此天子。訓諸侯以「在上不驕,高而不危,制節謹度,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保其社稷,而和其人民」。又申之以「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那裡是對春秋戰國諸侯的話,漢家諸侯王常常坐罪國除,所以才說得上在上不驕,制節謹度,保其社稷,戰戰兢兢。然而劉歆時代《孝經》也有了古文,則古文之古可知了。 綜合上面所論漢武帝前之六經,可見當時儒學實是齊魯兩學之合併,合併後互相為國,然仍各有不同處。齊放肆而魯拘謹,齊大言而魯永言(荀卿遊學于齊,故荀卿亦非純然三晉學者)。又漢初五經之學,幾乎無不雜五行陰陽者,而以齊國諸學為尤甚。原五行之說本始于齊(見《孟子荀卿列傳》)。而荀卿之以責子思、孟軻,當是風開得不合事實(言五行者托于《孟子》)。漢初,黃老刑名亦為五行所化,武帝時號稱宗儒術而絀百家,實則以陰陽統一切之學而已。制禮樂的世宗,並不如封建的世宗之重要。 又漢初儒者實在太陋了,不識字(如書「文王」之成「甯王」),不通故,承受許多戰國遺說,而實不知周時之典(如太史公《周本紀贊》之言,漢學者竟分不清楚宗周與成周),其有反動固宜。 漢初儒學的中心人物是孔子,《詩》、《書》、《禮》、《樂》本是孔子時代士人之通學,《春秋》尚不聞,《易》尤後出。孔子與文藝關係,實不如漢初儒者所說之甚。大約《詩》、《書》、《禮》、《樂》、《春秋》是魯學,儒家是在魯地,故孔子與魯成儒家之中心,今雖不及見漢初六經面目,但六經實是漢初定本。直到宋人才有了考證的工夫,亦能發達古器物學,以證實在,後人反以理學為宋學(其實清朝所謂理學是明朝的官學,即「大全」之學)、以宋學(考定文籍,辨章器物,皆宋人造成之學)為漢學,直使人有「觚不觚」之歎。現在括之曰,儒是魯學,經是漢定,理學是明官學,考定是宋學。 現在把《史記·儒林列傳》抄在下面,並附帶解釋數處可疑的地方。 太史公曰:餘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歎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關雎》作,幽厲微而禮樂壞,諸侯恣行,政由強國,故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於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適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自衛返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按此處獨不舉《易》,可知太史公並未見,「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之改文,世家所雲,後人竄入無疑也),世以混濁莫能用,是以仲尼幹七十餘君無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故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其辭微而指博,後世學者多錄焉(持以上之語與《漢書·儒林傳》敘比,則知此是漢武時儒者所釋孔子與六經之關係,彼是古文學盛行後之說也)。自孔子卒後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子張居陳,澹檯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於齊,如田子方、段幹木、吳起、禽滑釐之屬,皆受業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獨魏文侯好學,後陵遲,以至於始皇(以至於始皇五字衍文也),天下並爭于戰國,儒術既絀焉,然齊魯之間,學者獨不廢也。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而潤色之,以學顯於當世。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坑術士而謂之坑儒,可知當時術士即儒也。參見《始皇紀》扶蘇諫語),六藝從此缺焉(此句當是後來文家所改無疑。《新學偽經考》卷一辯之已詳)。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於是孔甲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陳涉起匹夫,驅瓦合適戍,旬月以王楚,不滿半歲竟滅亡,其事至微淺,然而縉紳先生之徒,負孔子禮器,往委質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業,積怨而發憤于陳王也。及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豈非聖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哉!故孔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党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齊魯之間于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故漢興,然後諸儒始得修其經藝,講習大射鄉飲之禮。叔孫通作漢禮儀,因為太常,諸生弟子共定者鹹為選首,於是喟然歎興於學。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呂後時,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時頗徵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之,於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自是之後,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風矣。公孫弘為學官,悼道之鬱滯,乃請曰,丞相禦史言,制曰,蓋聞導民以禮,風之以樂。婚姻者居室之大倫也,今禮廢樂崩,朕甚湣焉,故詳延天下方正博聞之士,咸登諸朝,其令禮官勸學,講議洽聞興禮,以為天下先,太常議,與博士弟子,崇鄉里之化,以廣賢材焉。謹與太常臧博士平等議曰,聞三代之道,鄉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其勸善也,顯之朝廷;其懲惡也,加之刑罰。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由內及外。今陛下昭至德,開大明,配天地,本人倫,勸學修禮,崇化厲賢,以風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備其禮,請因舊官而興焉。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複其身。太常擇民年十八已上,儀狀端正者,補博士弟子,郡國縣道邑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里,出入不悖所聞者,令相長丞上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當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如弟子,一歲,皆輒試,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以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其不事學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藝,輒罷之,而請諸不稱者罰。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不能究宣,無以明布諭下,治禮次,治掌故,以文學禮義為官,遷留滯,請選擇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藝以上。補左右內史,太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補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邊郡一人,先用誦多者,若不足,乃擇掌故補中二千石屬,文學掌故補郡屬備員。請著功令,佗如律令。制曰:可。自此以來,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申公者,魯人也,高祖過魯,申公以弟子從師入見高祖于魯南宮。呂太后時,申公遊學長安,與劉郢同師。已而郢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學,疾申公。及王郢卒,戊立為楚王,胥靡申公,申公恥之,歸魯,退居家教,終身不出門,複謝絕賓客,獨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遠方至受業者百余人,申公獨以《詩經》為訓以教,無傳疑,疑者則闕不傳(此句重複,疑此句是釋上文「無傳疑」之注,傳抄羼入耳)。蘭陵王臧既受《詩》,以事孝景帝,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書宿衛,上累遷,一歲中為郎中令。及代趙綰,亦嘗受詩申公,綰為御史大夫,綰臧請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師申公,於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車駟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軺傳從。至,見天子,天子問治亂之事,申公時已八十餘,老,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天子方好文辭,見申公對,默然;然已招致,則以為太中大夫,舍魯邸,議明堂事。太皇竇太后好老子言,不說儒術,得趙綰、王臧之過,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盡下趙綰、王臧吏,後皆自殺。申公亦疾免以歸(此是漢武帝初年一大事,黃老對儒術最後之奮鬥也)。數年卒。弟子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國至臨淮太守,周霸至膠西內史,夏寬至城陽內史,碭魯賜至東海太守,蘭陵繆生至長沙內史,徐偃為膠西中尉,鄒人闕門慶忌為膠東內史,其治官民皆有廉節,稱其好學。學官弟子行雖不備,而至於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數。言《詩》雖殊,多本于申公。清河王太傅轅固生者,齊人也,以治《詩》,孝景時為博士,與黃生爭論景帝前。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弑也。轅固生曰,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而得已立,非受命為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聖,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弑而何也?轅固生曰,必若所雲,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於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遂罷。是後學者,莫敢明受命放殺者。竇太后好老子書,召轅固生問老子書,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書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無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應手而倒。太后默然,無以複罪,罷之。居頃之,景帝以固為廉直,拜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今上初即位,複以賢良征固,諸諛儒多疾毀固,曰,固老。罷歸之。時固已九十餘矣。固之征也,薛人公孫弘亦征,側目而視固,固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自是之後,齊言《詩》皆本轅固生也。諸齊人以《詩》顯貴,皆固之弟子也。韓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時博士,景帝時為常山王太傅。韓生推《詩》之意,而為內、外《傳》數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其歸一也。淮南賁生受之,自是之後,而燕趙間言《詩》者由韓生。孫商為今上博士。伏生者濟南人也,故為秦博士,孝文帝時,欲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乃聞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時伏生年九十餘,老,不能行,於是乃詔太常,使掌故朝錯往受之。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後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齊魯之間,學者由是頗能言《尚書》,諸山東大師無不涉《尚書》以教矣。[以上大節,自相矛盾。亡數十篇一說,乃古文說,武帝時儒者以伏生書全,故有二十八宿以拱北辰(《大誓》)之論。且伏生既以書教于齊魯之間,奈何又雲文帝求治《尚書》者,天下無有?秦焚書,非焚官書,伏生為秦博士,無庸因壁藏而亡數十篇。此段是後來古文學者大改而成,以失其本來面目者也]伏生教濟南張生及歐陽生,歐陽生教千乘兒寬,兒寬既通《尚書》,以文學應郡舉,詣博士受業,受業孔安國(此五字使上下文不接,其竄入之跡甚顯也)。兒寬貧無資用,常為弟子都養,及時時間行傭賃以給衣食,行常帶經,止息則誦習之,以試第次補廷尉史。是時張湯方鄉學,以為秦讞掾,以古法議決疑大獄,而愛幸寬。寬為人溫良,有廉智自持,而善著書書奏,敏于文,口不能發明也。湯以為長者,數稱譽之。及湯為御史大夫,以兒寬為掾,薦之天子,天子見問,說之。張湯死後六年,兒寬位至御史大夫,九年而以官卒。寬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從容得久,然無有所匡諫於官,官屬易之,不為盡力。張生亦為博士,而伏生孫以治《尚書》征,不能明也。自此之後,魯周霸、孔安國、雒陽賈嘉,頗能言《尚書》事,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余篇,蓋《尚書》滋多於是矣(自「自此以後……」至「……滋多於是矣」,全是古文學者所加。既雲兒寬受業孔安國。又雲兒寬後魯周霸、孔安國頗能言《尚書》事,自相矛盾至此,且安國是受魯《詩》者,又早卒,《史記》有明文。安國與《書》關係,與魯共王、河間獻王同是向壁虛造之談也。康有為、崔適諸君辯之詳,茲不述)。諸學者多言禮,而魯高堂生最本。禮固自孔子時,而其經不具,及至秦焚書,書散亡益多,於今獨有《士禮》(此節亦古文家言,漢初年儒者固不承認其獨傳《士禮》,且叔孫通等,率魯諸生所為,何嘗是士禮?恐高堂生一節,多改刪),高堂生能言之。而魯徐生善為容,孝文帝時,徐生以容為禮官大夫,傳子至孫徐延、徐襄,襄其天資善為容,不能通禮經;延頗能,未善也。襄以容為漢禮官大夫,至廣陵內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戶滿意、桓生、單次皆嘗為漢禮官大夫,而瑕丘蕭奮以《禮》為淮陽太守。是後能言《禮》為容者,由徐氏焉。自魯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傳《易》,六世至齊人田何字子莊,而漢興,田河傳東武人王同子仲,子仲傳菑川人楊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齊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陽相,廣川人孟但以《易》為太子門大夫,魯人周霸,莒人衡胡,臨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楊何之家。董仲舒,廣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或莫見其面,蓋三年董仲舒不觀於舍園,其精如此。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今上即位,為江都相,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其所欲。中廢為中大夫,居舍,著災異之記。是時遼東高廟災,主父偃疾之,取其書奏之天子,天子召諸生示其書,有剌譏,董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下愚,於是下董仲舒吏,當死,詔赦之,於是董仲舒竟不敢複言災異。董仲舒為人廉直,是時方外攘四夷,公孫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為從諛,弘疾之,乃言上曰,獨董仲舒可使相膠西王,膠西王素聞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獲罪,疾免居家,至卒,終不治產業,以修學著書為事,故漢興至於五世之間,董仲舒名為明於《春秋》,其傳公羊氏也(此六字為下文榖梁張本,太史公只見一種《春秋》,則不知有公羊、榖梁之別也)。胡毋生,齊人也,孝景時為博士,以老歸教授,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孫弘亦頗受焉(按胡毋生一節,三十五字應在董仲舒前,上文「惟董仲舒名為明於《春秋》」,應直接下文,「仲舒弟子遂者……」。其「瑕丘江生為《榖梁春秋》」至「卒用董仲舒」二十五字,是為榖梁學者所加入)。瑕丘江生為《榖梁春秋》。自公孫弘得用,嘗集比其義,卒用董仲舒。仲舒弟子遂者,蘭陵褚大,廣川殷忠,溫呂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長史,持節使決淮南獄,于諸侯擅專斷不報,以《春秋》之義正之,天子皆以為是。弟子通者至於命大夫,為郎謁者掌故者以百數。而董仲舒子及孫皆以學至大官(自「而董仲舒」下十三字為後人所補,太史公固不及見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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