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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誼


  我們在論屈原時,已經略略談到賈誼,司馬遷本是把屈、賈合傳的。他如此作的意思,是不是因為辭賦一體為他們造成一個因緣(若然,則應知其頗有不同者,因屈原文猶帶傳說之采色,而賈誼著賦已不屬傳疑也),或者覺得他們兩個人遭逢不偶的命運相同(其實絕不同),或者太史公藉著自喻自發牢騷(太史公傳古人,每將感慨系諸自己,如《伯夷列傳》等),我們用不著瞎猜謎去;但他兩個人都是在文學上斷時代的,就他們在文學史上所據的地位重要而論,則合傳起來,不為厚此薄彼。不過我們也要知道屈原究竟是個傳疑的人,賈生乃是信史中的人物罷了。

  《史記·賈誼傳》說:

  賈生名誼,洛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吳廷尉為河南守,聞其秀才,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乃征為廷尉。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諸書。文帝召以為博士。是時賈生年二十餘,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於是乃以為能不及也。孝文帝說之,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餘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也。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髮之。於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為賦以吊屈原。(辭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鴞飛入賈生舍,上於坐隅。楚人命鴞曰服,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辭略)後歲余,賈生征見,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居頃之,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文帝複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賈生諫,以為患之興自此起矣。賈生數上疏,言諸侯或連數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聽。居數年,懷王騎墮馬而死,無後。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餘,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矣。

  賈生死時只三十三,而死前「哭泣歲餘」,在長沙又那樣不樂,以這麼短的時光,竟於文學史上開一新時代,為漢朝政治創一新道路,不可不謂為絕世天才。我們現在讀他的文字時,且免不了為他動感慨。

  驟看賈生的文辭和思想像是甚矛盾,因為好幾種在別人不能一個人兼具的東西,或者性質反相的東西,在他卻集在一個人的身上。第一,賈生兼通儒家思想及三晉官術。我們在讀他《陳政事疏》時,覺得儒術名法後先參伍,一節是儒術之至意,一節是名法之要言。《漢志》雖把他的著作列在儒家,然不「親親」而認「形勢」,何嘗是儒家的話?荀卿雖然已經以三晉人而儒學,李斯又是先諫逐客而後坑儒生的,究竟不如賈誼這樣的拼合。第二,能侃侃條疏政事,為絕好之「筆」的人,每多不能發揚鋪張,成絕好之「文」(此處文筆兩字用六朝人義)。賈誼的賦,及《過秦》中篇既有那樣的文采,而他的《過秦》上、下篇(從《史記》之序)及陳政事各疏又能這樣的密察,不是文人的文字。第三,賈生的政論,如分封諸侯、教傅太子等,都是以深銳的眼光看出來的,都是最深刻切要的思想,都不是臆想之談,都不是《鹽鐵論》一般之腐,卻又謂匈奴不過一大縣,欲系單于之頸,又仿佛等於一個妄想的書生。賈誼何以有這些矛盾的現象呢?一來,所表示者不由一線而各線為矛盾的集合以成大造詣時,每每是天才強,精力偉大之表顯,我們不必拘於能夠沾沾自固的一格以評論才人。二來,他初為河南守吳公「聞其才,召置門下,甚幸愛」,河南守「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那麼,賈生大有成了李斯「再傳弟子」的樣子。李斯先已學儒術而終於名法,賈生成學之環境及時代當可助成他這樣子的併合眾流。三來,他到底是一個少年的天才,所以一面觀察時政這麼銳敏,一面論到他不見的匈奴那麼荒唐。四來,政治的狀態轉變了以後,社會的狀態,不能隨著這政治的新局面同時轉,必須過上一世或若干世,然後政治新局面之效用顯出來。漢初的游士文人(游士與文人本是一行),如酈食其,不消說純粹是個戰國時人,即如鄒陽、陸賈、朱建、叔孫通、婁敬、賈山,那一個不是記得的是些戰國的故事,說得的是些戰國的話言,做得的是些戰國的行事。秦代之學,「以吏為師」,本不能在民間發達另一種成學的風氣,時期又短,功效未見而亡國,所以漢起來時,一般參朝典、與國政、游諸侯的文士,都是從頭至底戰國人樣子的,到了賈誼我們才看見些漢朝東西。賈誼死于梁懷王死後年余,梁懷王文帝前十一年薨(西曆前169),則賈生當死于文帝前十二三年(西曆前168—前167),上距高帝五六年間(西曆前202—前201),為三十三年,賈誼純然是個漢朝的人了。戰國時好幾種不同的風氣,經過秦代的壓迫、楚漢的戰亂以後,重以太平的緣故,恢復起他在社會上的作用時,自然要有些與原狀態不同的分合,政製成一統之後,若干風尚也要合成一個系統,而賈生以他的天才,生在一個轉移的時代,遂為最先一個漢文章、漢政治思想、漢制度之代表,那麼,賈生之兼容若干趨向,只和漢家之兼有列國一樣,也是時代使然。賈生對封建的制度論實現于景帝時,而他一切儒家思想均成于武帝,賈生不是一個戰國之殿,而是一個漢風之前驅。但他到底是直接戰國的人,所以議政論制,仍是就事論事,以時代之問題為標,而思解決處理之術,不是拿些抽象名詞,傳遺雅言,去做系統哲學的。以矛盾為相成的系統哲學,很表示漢代風氣的,並不曾見於賈誼。

  賈誼實在把戰國晚年知識階級中的所有所能集了大成,儒術及儒家相傳的故實,黃老刑名,縱橫家之文,賦家之辭,無不集在他一人身上,他以後沒有人能這樣了。

  論賈生的著作,大略可分三類:一、論;二、賦;三、疏。《過秦論》上節論子嬰,中節論秦成功之盛,衰亡之急,下節論二世(從《史記》之敘)。拿他論二世、子嬰的話和他在疏中論漢政的話來比,顯然見得過秦文章發揚,而事實不切,論漢政則甚深刻。想來《過秦論》當是他早時在洛陽時的著作,尚未經歷漢廷,得識世政之實。《過秦》上、下兩節文章發揚而不豔,雖非盡如六朝人所謂「筆」,然亦不甚「文」,故昭明不選。《過秦論》之中節,乃是魏晉六朝人著論之模範,左太沖有「著論准《過秦》,作賦擬《子虛》」之言,其影響後人不限一時,陸機《辯亡》、幹寶《晉記》不過是個尤其顯著的摹擬罷了。這篇的中節就性質論實在近於賦體,例如他說:「當是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縱離橫,並韓、魏、燕、趙、齊、楚、宋、衛、中山之眾。於是六國之士,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良、田忌、廉頗、趙奢之朋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這些人們時代相差百多年,亦無九國在一起攻秦之事,六國縱約始終未曾堅固的結過一次,然為文章之發揚不得不把事實說的這般和戲劇一樣,那麼,又和《子虛》、《上林》的文情,有什麼分別呢?這類的論只可拿作「散文的賦」看。《文選》於論一格裡,《過秦》中節之外,還有東方朔《非有先生》,王褒《四子講德》(西漢後與此無涉,故不敘舉以下)。這兩篇雖以論史,其實如賦。古來著論本是敷文,不是循理,以循理為論,自魏晉始(如夏侯太初之論樂毅,江統之論徙戎,乃後世所謂論)。

  賈誼的賦現在只存《服鳥》、《吊屈原》兩篇,《惜誓》一篇《史記》、《漢書》都不提,《王逸》也說疑不能明(《北堂書鈔》、《藝文類聚》、《文選》注、《古文苑》所引漢賦多六朝人所擬作)。其中字句雖有些同屈原賦,但《吊屈原賦》不談神仙,而《惜誓》卻侈談神仙,也許是後人擬賈誼而作的。我們拿賈誼兩賦與《離騷》、《九章》比,則不特《離騷》重重複複,即《九章》亦不免,而賈賦不這樣。這因為屈賦先經若干時之口傳,賈賦乃是作時即著文的,所以沒有因口傳而生之顛倒。又屈原情重而不談義理,賈賦於悲傷之後,歸納出一篇哲論,這也是文章由通俗體進到文人體時之現象。賈賦的文采都不大豔,都極有氣力,這也是因為賈生到底不是專為辭人之業的人。屈君還是一個傳疑中的辭人,賈生已是一個信史上的賦家了。賈賦在後來的影響並不大,後來的賦本是和之以巨麗,因之以曼衍,而賈賦「其趣不兩,其于物無強,若枝葉之附其根本」。(張皋文敘《七十家賦》中論賈誼賦語)神旨一貫,以致言辭不長,遂不為後來之宗。

  說到賈誼的疏,到趙宋時才發生大影響。自王介甫起,個個以大儒自命的上萬言書,然而做文章氣都太重,都不如賈生論當時題目之切。自東漢時,一般的文調都趨於整齊,趨於清麗采豔,所以他的《陳政事疏》自班固而下沒有拿著當文章看他。這疏中的意思在文、景、武三朝政治發展上固然有絕大的關係,即就文章論也為散文創到一個獨至境界,詞通達而理盡至,以深銳的剖析,成高抗的氣力。通篇中雖然句句顯出「緊張」的樣子,而不言過其情,因為有透徹的思想作著根基,明亮的文辭振著氣勢。拿他的《陳政事疏》和荀子著書比,荀子說不這樣明白;和《呂覽》比,《呂覽》說不這樣響亮;和《孟子》比,《孟子》說不這樣堅辟;和《戰國策》比,《戰國策》說不這樣要練;和董仲舒比,更斷然顯出天才與愚儒之分(仲舒弟子先以之大愚)。這實在是文學上一種絕高的造詣,聲色和思想齊光,內質和外文並盛。只是東漢以後,文學變成士大夫階級的文飾品,這樣「以質稱文」的製作,遂為人放在「筆」之列了。

  賈生的論似賦,賦乃無後;論雖在六朝勢力大,現在卻只成歷史的痕跡了。只有《陳政事疏》,至今還是一篇活文章,假如我們瞭解文、景、武三世政情的話。

  繼賈誼後,能把政事侃侃而談的,有晁錯。錯無賈誼之文,政策都是述賈誼的。然錯無儒家氣,所以錯所論引更多實在。

  賈誼遺文現在所得見的,只有《漢書》所引之賦和疏,《史記·始皇本紀》替所引之論,現在雖有新書流傳,不過這部書實是後人將《漢書》諸文拼成的一集,所補益更無勝乂,宋人先已疑之,《四庫提要》承認此事實,而仍為之回護,無謂也。

  附錄

  舉目如下

  《吊屈原賦》、《服鳥賦》、《陳政事疏》、《請封建子弟疏》、《諫王淮南諸子疏》(以上見《漢書》本傳)

  《過秦論》(見《史記·始皇本紀》)

  《說積貯》、《諫除盜鑄錢使民旅鑄》(以上見《漢書·食貨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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