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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直說與隱喻


  我們可說,這只是上節本事對旁涉的一種;不過隱喻雖近旁涉,然究不可以為盡等於旁涉,故另寫此一節。凡事之不便直說,而作者偏又不能忘情不說者,則用隱喻以暗示後人。有時後人神經過敏,多想了許多,這是常見的事。或者古人有意設一迷陣,以欺後人,而惡作劇,也是可能的事。這真是史學中最危險的地域呵!想明此例,且抄俞平伯先生《〈長恨歌〉及〈長恨歌傳〉的傳疑》一篇(抄全實太長,然不抄全無以明其趣)。

  長恨歌及長恨歌傳的傳疑

  嘗讀元人《秋夜梧桐雨》雜劇,寫馬嵬之變。玉環之屍被軍馬踐踏,不復收葬,其言頗閃爍牽強。至洪昉思《長生殿》則以屍解了之,而改葬之時,便曰:「慘淒淒一匡空墓,杳冥冥玉人何去!」兩劇寫至此處,均作曲筆。而《長生殿·雨夢》一折更有新說,惟托之於夢。其詞曰:「只為當日個亂軍中禍殃慘遭,悄地向人叢裡換妝隱逃,因此上流落久蓬飄。」而評者則曰:「才情竭處忽生幻想,真有水窮山盡坐看雲起之妙。」洪君此作自為文章狡獪,以波折弄姿,別無深意;但以予觀之,此說殆得《長恨歌》及《長恨歌傳》之本旨。茲述其所見於後,佐證缺少,難成定論,姑妄言之,姑忘聽之,亦所不廢乎?

  若率意讀之,《長恨歌》既已乏味,而傳尤為蛇足。歌中平鋪直敘,婉曲之思與淒豔之筆並少,視《琵琶行》《連昌宮詞》且有遜色。至陳鴻作傳,殆全與歌重複,似一言再言不嫌其多者然。其故殊難索解。夫以一代之名手抒寫一代之劇跡,必有奇思壯采流布文壇,而今乃平庸拖遝如此,不稱所期許,抑又何耶?

  其間更有可注意者,馬嵬之變,實為此故事之中心,玉環縊死,以後皆余文也。以今日吾人行文之法言之,則先排敘其寵盛,中出力寫其慘苦,後更抒以感歎,或諷剌,如《長生殿彈詞》之作法,稱合作矣。而觀此歌及傳卻全不如此,寫至馬嵬坡僅當全篇之半,此後則大敘特敘臨邛道士,海山樓閣諸跡,皆子虛烏有之事耳,而言之鑿鑿焉。且以釵盒之重還與密誓之見訴,證方士之曾見太真。夫太真已死于馬嵬,方士何得而見之?神仙之事,十九寓言,香山一老豈真信其實有耶?其不然明矣,明知其必不然,而故意以文實之,抑又何耶?

  即此可窺歌傳之本意,蓋另有所在也。一篇必有其警策,如《琵琶行》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為主意;《秦婦吟》以「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為主意;獨此篇之主旨,屢讀之竟不可得。必不得已,只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當之。既以「長恨」名篇,此兩語自當其點睛之筆,惟僅觀乎此仍苦不明白,曰「此恨綿綿」,曰「長恨」,究何所恨耶?若以倉卒慘變為恨,則寫至馬嵬已足,何必假設臨邛道士,玉妃太真耶?更何必假設分釵寄語諸豔跡耶?似馬嵬之事不足為恨,而天人修阻為可恨者,抑又何耶?在《長恨歌傳》之末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于世,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也。歌既成,使鴻傳焉。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明皇本紀》在。今但傳《長恨歌》雲爾。」在此明點此歌之作意,主要是感事,次要是諷諫。夫事既非真,感人何為?則其間必明明有一事在焉,非寓言假託之匹;雲將引為後人之大戒,則其事殆醜惡,非風流佳話也。樂天為有唐之詩史,所謂以出世之才記希代之事,豈以欣羡豪奢,描畫燕昵為能事哉?遇其平鋪直敘處俱不宜正看,所謂繁華,其淫縱也;所謂風流,其醜惡也。按而不斷,其意自明。陳鴻作傳,惟恐後人不明,故點破之。

  至作傳之故,在此亦已明言。若非甚珍奇之事,則只作一歌可矣,只作一傳亦可矣,初不必作歌之傳,屋上架屋,床上疊床也。使事雖珍奇而歌意能盡且易知者,則傳雖不作亦可也。惟其兩不然,此傳之所以作也。可分三層述之:歌之作意,非傳將不明,一也;事既隱曲,以散文敘述較為明白,二也;傳奇之文體,其時正流行,便於傳佈,三也。其尤可注意者為「世所不聞者」以下數語,其意若曰當時之秘密,我未親見親聞,自不得知,若人人皆知,明皇貴妃之事,則載在正史,又不待我言,我只傳《長恨歌》中所述這一段異文而已。總之,白陳二氏僅記其所聞,究竟是否真確,二君自言非開元遺民不得知,遑論今日我輩也?予亦只釋《長恨歌》雲爾,究竟歌中本意是否如此,亦無從取證他書,予只自述其所見雲爾。

  《長恨歌》立意於第一句已點明,所謂「漢皇重色思傾國」,是明皇不負楊妃,負國家耳。開門見山,斷語老辣。至於敘述,若華清宮馬嵬坡皆陪襯之筆,因既載《明皇本紀》,為世所知,所感者必另有所在而非僅此等事,陳鴻之言本至明白。結語所謂「此恨綿綿」,標題所謂「長恨」,乃家國之恨,非僅明皇太真燕私之恨也。否則太真已仙去,而「天上人間會相見」,是有情之美滿,何恨之有,何長恨之有?論其描畫,敘繁華則近荒,記姝麗則近褻,非無雅筆也,乃故意貶斥耳。傳所謂樂天深於詩,觀此良確。綜觀此篇,其結構似疏而實密,似拙而實巧,其詞筆似笨重而實空虛,其事蹟似可喜而實可醜;家弦戶誦已千年矣,而皆被古人瞞過了,至為可惜。

  旁證缺乏,茲姑以本文明之。此篇起首四句即是史筆,「漢皇重色思傾國」,自取滅亡也。「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明明真人面前打謊語,史稱開元二十三年冬十二月冊壽王妃楊氏,至天寶四載秋七月冊壽王妃韋氏,八月以楊太真為貴妃。太真為壽王妃十餘年之久,始嬪於明皇,乃曰「初長成」「人未識」,非惡斥而何?若曰回護,則上諱尊者,正宜含胡掩飾,何必申申作反語哉?今既云云,則惟恐後人忽視耳。且其言與傳意枘鑿。傳云:「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宏農楊元琰女于壽邸,既笄矣。」其中亦有曲筆,如不曰壽王妃而曰楊女,不曰既嬪而曰既笄,然外宮與深閨其不同亦甚矣。讀者或以「宛轉蛾眉」之句,疑玉環若未死于馬嵬,則于文義為牴牾,請以此喻之,試觀此二語,亦可如字解否?可知《長恨歌》中實有些微詞曲筆,非由一二人之私見傅會而雲然,以下所言始不病其穿鑿。上半節鋪排處均內含諷刺,人所習知,惟關係尚少。最先宜觀其敘述馬嵬之變,歌曰:「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傳曰:「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之而去,蒼黃展轉,竟就絕於尺組之下。」其所敘述有兩點相同,可注意:(1)傳稱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之去,是玉環之死,明皇未見也。歌中有「君王掩面」之言,是白陳二氏說同。(2)歌稱「宛轉蛾眉馬前死」,即傳之「蒼黃展轉竟就絕於尺組之下」也,宛轉即展轉,而傳意尤明白,蒼黃展轉,似極其匆忙搗亂,而竟就絕於尺組之下者,與夫死于馬前之娥眉,究竟是否貴妃,其孰知之哉?而明皇固掩面反袂未見其死也。歌中「花鈿」句,似有微意,此二句就文法言,當雲花鈿、翠翹、金雀、玉搔頭、委地無人收,詩中云云,葉律倒置耳,諸飾物狼藉滿地,似人蟬脫而去者然。

  《太真外傳》云:「妃之死日,馬嵬媼得錦 襪一隻,相逢過客一玩百錢,前後獲錢無數。」不特諸飾物紛墮,並錦襪亦失其一,豈不異哉?使如正史所記,命力士縊殺貴妃于佛堂,輿屍置驛庭,召玄禮等入觀之,其境況殆不至如此也。

  竊以為當時六軍嘩潰,玉環直被劫辱,掙扎委頓,故釵鈿委地,錦襪脫落也。明皇則掩面反袂,有所不忍見,其為生為死,均不及知之。詩中明言「救不得」,則賜死之詔旨當時殆決無之。傳言「使牽之而去」,大約牽之去則有之,使乎使乎?未可知也。後人每以馬嵬事訾三郎之負玉環,冤矣。其人既杳,自不得不覓一替死鬼,於是「蛾眉」苦矣。既可上覆君王,又可下安六軍,驛庭之屍俾眾入觀者,疑即此君也。或謂玄禮當識貴妃,何能指鹿為馬?然玄禮既身預此變而又不能約束亂兵,則裝聾做啞,含胡了局,亦在意中;故陳屍入視,即確有其事,亦不足破此說。至《太真外傳》述其死狀甚悉,樂史宋人,其說固後起,殆演正史而為之。

  玉環以死聞,明皇自無力根究,至回鑾改葬,始證實其未死。改葬之事,傳中一字不提,歌中卻說得明明白白:「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夫僅言馬嵬坡下不見玉顏,似通常憑弔口氣;今言泥土中不見玉顏,是屍竟烏有矣,可怪孰甚焉?後人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曰肌膚消釋(《太真外傳》),曰亂軍踐踏,曰屍解(均見上),其實皆牽強不合。予謂《長恨歌》分兩大段,自首至「東望都門信馬歸」為前段,自「歸來池苑皆依舊」至尾為後段,而此兩句實為前後段之大關鍵。覓屍既不得,則臨邛道士之上天下地為題中應有之義矣。其實明皇密遣使者訪問太真,臨邛道士鴻都客則託辭耳;歌言「漢家天子使」,傳言「使者」,可證此意。

  觀其訪問之跡,又極其奇詭。傳曰:「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又能遊神馭氣,出天界,沒地府以求之,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極大海,跨蓬壺,見最高仙山上多樓闕,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闔其門,署曰玉妃太真院。」歌曰:「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最不可解者為碧落黃泉皆無蹤跡,而乃得之海山,人死為鬼宜居黃泉,即詩人之筆不忍以絕代麗質付之沈淪,升之碧落可矣,奚必海山哉?且歌傳之旨俱至明晰,傳雲旁求四虛,明未曾升仙作鬼,仍居人間也;歌雲兩處茫茫皆不見,意亦正同;「忽聞」以下,尤可注意,自「海上有仙山」至「花貌參差是」,皆方士所聞也。使玉妃真居仙山,則孰見之而孰言之,孰言之而孰聞之耶?豈如《長生殿》所言天孫告楊通幽耶?夫馬嵬坡下泥土中既失其屍矣,碧落黃泉既不得其魂魄矣,則羈身海山之太真,仙乎,鬼乎,人乎?明眼人必能辨之。且歌中此節,多狡獪語,「山在虛無縹緲間」,是言此亦人間一境耳,非必真有如此之海上仙山也。「其中綽約多仙子」,似群雌粥粥,太真蓋非清淨獨居,唐之女道士院本跡近倡家,非佳語也。「中有一人字太真」,上甫雲多仙子,而此偏曰中有一人,明明點出一「人」字;「雪膚花貌參差是」,是方士未去以前,且有人見太真矣。其境界如何,不難想見。

  寫方士之見太真,正值其睡起之時,傳曰:「碧衣雲,玉妃方寢,請少待之。於是雲海沉沉,洞天日晚,瓊戶重闔,悄然無聲。方士屏息斂足拱手門下,久之而碧衣延入。」歌曰:「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雲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依傳言,方士待之良久;依歌言,玉妃起得極倉皇,既曰「夢魂驚」,而「雲髻」「花冠」兩句又似釵橫鬢亂矣,其間有無弦外微音,不敢妄說。

  傳為傳奇體,小說家言或非信史,雖陳鴻是史家,而白氏之歌行實詩史之巨擘,若所聞非實,又有關礙本朝,烏得而妄記耶?至少,宜信白氏之確有所聞,而所聞又愜合乎情理;否則,于尚論古人有所難通。吾輩既謂方士覓魂之說為非全然無稽,則可進一步考察其曾見楊妃與否;因使覓楊妃是一事,而覓著與否又是一事。依歌傳所描寫,委宛詳盡明畫如斯,似真見楊妃矣,然姑置不論。方士(姑以方士名之)持回之鐵證有二:一為鈿盒金釵,二為天寶十載密誓之語。夫釵盒或可偷盜拾取(近人有以「翠鈿委地」句為釵盒之來原,亦未必然),而密誓殊難臆造。觀傳曰:「夜殆半,休侍衛于東西廂,獨侍上,上憑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此獨君王知之耳。」歌曰:「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曰「獨侍」,曰「憑肩」,曰「無人私語」,是非方士所能竊聽也。竊聽既不得,臆造又不能,是方士確已見太真也。鈿盒金釵人間之物,今攜之而返,是且于人世見太真也。至於「天上人間會相見」,則以空言結再生之緣耳,正如玉溪生所雲「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蔔此生休」,非有其他深意。「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明謂生離,不謂死別,況太真以貴妃之尊乃不免風塵之劫,貽闈壺之玷,可恨孰甚焉?故結之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言其恥辱終古不泯也。否則,馬嵬之變,死一婦人耳,以長恨名篇,果何謂耶?

  明皇知太真之在人間而不能收覆水,史乘之事勢甚明,不成問題。況傳曰:「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震悼,日日不豫,其年夏四月南宮晏駕」。是明皇所聞本非佳訊,即卒於是年(肅宗寶應元年),而太真之死或且後於明皇也。按依章實齋氏所考,則其時太真亦一媼矣,而猶搖曳風情如此,亦異聞矣。吾以為其人大似清末之賽金花,而《彩雲曲》實《長恨歌》之嫡系也。惟此等說法,大有焚琴煮鶴之誚耳。

  爬梳本文,實頗明白而鮮疑滯,惟缺旁證為可憾耳。杜少陵之《哀江頭》亦傳太真事,曰:「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曰去住,曰彼此,不知何指。若以此說解之,則上二句疑其已死,下二句又疑其或未死,兩說並存歟?惟舊注以上指妃子游魂,下指明皇幸蜀,其說亦可通,故不宜曲為比附,取作佐證。且此事隱秘,事後漸流布於世,若樂天時聞之,在少陵時未必即有所聞也。他日如于其他記載續有所得,更當補訂,以成信說。

  今曰僅有本文之直證,而無他書之旁證,只可傳疑,未能取信。要之,當年之實事如何是一事,所傳聞如何另是一事;故即使以此新說解釋《長恨歌傳》十分圓滿,亦不過自圓其說而已,至多亦不過揣得作歌傳之本旨而已(即此已頗誇大)。若求當年之秘事,則當以陳鴻語答之曰:「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

  (附記一)明皇與肅宗先後卒于同年,肅宗先病而明皇之卒甚驟,疑李輔國懼其復辟而弑之,觀史稱輔國猜忌明皇,逼遷之於西內,流放高力士,不無蛛絲馬跡。唐人亦有疑之者,韋絢《戎幕閒談》曰:「時肅宗大漸,輔國專朝,意西內之複有變故也。」此事與清季德宗西後之卒極相似。亦珍聞也。

  (附記二)又宋王鋥《默記》:「元獻(晏元獻)因為僚屬言唐小說:唐玄宗為上皇遷西內,李輔國令剌客夜攜鐵槌擊其腦,玄宗臥未起,中其腦,皆作磬聲,上皇驚謂刺者曰:『我固知命盡於汝手,然葉法善勸我服玉,今我腦骨皆成玉,且法善勸我服金丹,今有丹在首,固自難死,汝可破腦取丹,我乃可死矣。』刺客如其言,取丹乃死。」孫光憲《續通錄》云:「玄宗將死云:『上帝命我作孔升真人。』爆然有聲,視之崩矣,亦微意也。」此亦可與上節參看。

  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日(留)

  這是一篇很聰明的文章——對不對卻另是一回事——同時也是一篇很自知分際的文章。此文末節所說甚誠實,我們生在百千年以後,要體會百千年以前的曲喻,只可以玩弄聰明,卻不可以補苴信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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