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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直接史料對間接史料(10)


  例五 吳大澂「文」字說

  以上所舉的幾個例之外,尚有其他近來出土之直接史料,足以憑藉著校正或補苴史傳者。例如敦煌卷子中之雜件,頗有些是當時的箋帖雜記之類,或地方上的記載,這些真是最好的史料。即如《張氏勳德記》等,羅振玉氏據之以成《補唐書張義潮傳》(丙寅稿第一葉至四葉)。可見史料的發見,足以促成史學之進步,而史學之進步,最賴史料之增加。不過這些文字,或太長,或太瑣,不便舉列,故今從闕。

  近數十年來最發達的學問中,金文之研究是一個大端。因金文的時代與諸史不相涉(除《史記》一小部外),而是《詩》《書》的時代,所以金文之研究看來似只有裨于經學,然經學除其語言文字之部分外,即是史學智識。不過金文與《詩》《書》所記不相干者多,可以互補,可以互校文字文體之異同,而不易據以對勘史事。雖金文中有很多材料,可以增加我們對於古代史事知識,但,求到這些知識,每每須經過很細的工夫,然後尋出幾件來。因此,關於金文學之精作雖多,而專於詩書時代史事作對勘之論文,還不曾有。此等發明,皆零零碎碎,散見各書中。現在且舉吳大澂君文字說,以為一例。此雖一字之校定,然《大誥》究竟是誰的檔案,可以憑此解決這個二千年的紛擾。《大誥》一類極重要的史料賴一字決定其地位,於此可見新發見的直接史料,對於遺傳的間接史料,有莫大之補助也。

  「文」字 書文侯之命,「追孝于前文人」。《詩·江漢》告于文人。」《毛傳》云:「文人,文德之人也。」濰縣陳壽卿編修介祺所藏兮仲鐘云:「其用追孝於皇考己伯,用侃喜前文人。」《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追敦》云:「用追孝于前文人。」知「前文人」三字為周時習見語。乃《大誥》誤文為寧,曰:「予曷其不于前寧人圖功攸終。」曰:「予曷其不于前寧人攸受休畢。」曰:「天亦惟休于前寧人。」曰:「率寧人有指疆土。」「前寧人」實「前文人」之誤。蓋因古文文字有從心者,或作38,或作39,或又作40。壁中古文《大誥》篇,其文字必與寧字相似,漢儒遂誤釋為寧。其實《大誥》乃武王伐殷大誥天下之文,甯王即文王,甯考即文考,「民獻有十夫」,即武王之亂臣十人也。「甯王遺我大寶龜」,鄭注「受命曰甯王」,此不得其解而強為之說也。既以甯考為武王,遂以《大誥》為成王之誥。不見古器,不識真古,安知甯字為文之誤哉?

  以上所標五例,皆新發見的直接史料與自古相傳的間接史料相互勘補的工作。必于舊史史料有工夫,然後可以運用新史料;必於新史料能瞭解,然後可以糾正舊史料。新史料之發見與應用,實是史學進步的最要條件;然而但持新材料,而與遺傳者接不上氣,亦每每是枉然。從此可知抱殘守缺,深固閉拒,不知擴充史料者,固是不可救藥之妄人;而一味平地造起,不知積薪之勢,相因然後可以居上者,亦難免於狂狷者之徒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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