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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直接史料對間接史料(8)


  例三 《集古錄》與《潛研堂金石文字跋尾》

  以金文證經典雖為較近之事,然以石文校史事,宋朝人已能為之。如歐陽永叔《集古錄跋尾》,其中頗有勝義,即如下例,可見其旨趣。

  《魏受禪碑》……按,《漢·獻帝紀》,延康元年十月乙卯,皇帝遜位,魏王稱天子。又按《魏志》,是歲十一月葬士卒死亡者,猶稱令。是月丙午(集本作寅),漢帝使張愔奉璽綬,庚午,王升壇受禪,又是月癸酉,奉漢帝為山陽公。而此碑云:「十月辛未,受禪於漢。」三家之說皆不同。今據裴松之注《魏志》,備列漢魏禪代詔冊書令群臣奏議甚詳。蓋漢實以十月乙卯策詔魏王,使張愔奉璽綬,而魏王辭讓,往返三四,而後受也。又據侍中劉奏問太史令許芝,今月十七日己未,可治壇場;又據尚書令桓階等奏雲,輒下太史令,擇元辰,今月二十九日,可登壇受命。蓋自十日己未,至二十九日,正得辛未。以此推之,漢魏二紀皆繆,而獨此碑為是也。《漢紀》乙卯遜位者,書其初命,而略其辭讓往返,遂失其實爾。《魏志》十一月癸卯猶稱令者,當是十月,衍一字爾。丙午張愔奉璽綬者,辭讓往返,容(集本作殆)有之也。惟庚午升壇最為繆爾。癸卯去癸酉三十一日,不得同為十一月,此尤繆也。禪代,大事也,而二紀所書如此,則史官之失,以惑後世者,可勝道哉?

  北宋人的史學分析工夫到這個地步,所以才能有《唐書》《通鑒》那樣的製作。到了近代顧亭林、朱竹垞等,以石文校史書,時有精論,而錢竹汀「乃盡……出其上,遂為古今金石學之冠」(見《集古錄跋尾·王昶序》)。《廿二史考異》《金石文之跋尾》,皆同一意義之工作,現在摘錄兩條,以見其精詣所至。其實竹汀此書論石各篇,皆是精能之作,原書易得,不復多舉。

  《後魏孝文帝吊比干文碑陰》:……《北史》太和十九年,詔遷洛人死葬河南,不得還北,於是代人南遷者悉為河南洛陽人。又雲,太和二十年正月,詔改姓元氏。今此碑立於太和十八年冬,宗室已系元姓,代人並稱河南郡,則史所載歲月恐未得其實矣。諸臣稱河南郡者,元氏而外,若丘目陵氏、萬忸于氏、侯莫陳氏、乙旃氏、叱羅氏、吐難氏、伊婁氏、獨孤氏、拔拔氏、莫耐婁氏,並見《魏書·官氏志》,而譯字小有異同。如丘目陵之目作穆,萬忸于之萬作勿,吐難之吐作土,莫耐婁之耐作那,是也。陸氏本步六孤氏。太和十九年,詔稱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八姓,皆太祖已降勳著當世位盡王公者也。穆即丘目陵,于即萬忸于,劉即獨孤。諸人皆未改氏,而陸昕等已單稱陸氏,而陸氏之改又在穆賀諸姓之先矣。大野氏、鬱久閭氏、俟呂氏,魏志俱失載。以予考之,鬱久閭乃蠕蠕姓,後亦單稱閭氏。《周書》太祖賜韓褒姓俟呂陵氏(此《廣韻》所引,今本俟訛作侯),當即俟呂氏也。後魏末有南州刺史大野拔,大野亦代北著姓矣。又有俟文福一人,則未知其俟氏歟(《官氏志》俟奴氏後改俟氏),抑別有俟文氏也?若干氏賀拔氏不稱河南而稱代郡,蓋代人之未南遷者。斛律氏稱高車部人,雖入處中國,尚未有所隸州縣也。馮誕以尚樂安公主拜駙馬都尉,此但雲駙馬而去都尉。從俗稱也。史稱傅永字脩期,此直雲傅脩期,蓋以字行也。公孫良據傳為燕郡廣陽人,此雲遼東郡,則舉郡望言之。于勁嘗為司衛監,李預兼典命下大夫,皆本傳所未載。陸昕傳作昕之,當以石刻為正。其書姑臧為姑藏,河間為河澗,龍驤為鞔驤,傅脩期作傅期,皆當時承用別體字,若萬忸於之或作乎,陸希道作怖道,則翻刻之訛。(此段以石文訂史所記。)

  《後魏石門銘》 右《石門銘》,蓋述龍驤將軍梁秦二州刺史泰山羊祉開通石門之功。《魏書·宣武紀》:「正始四年九月甲子,開斜穀舊道。」即其事也。碑云:「起四年十月十日,至永平二年正月畢功。」而史書於四年九月者據奉詔之日言之耳。《北史·羊祉傳》不書開斜穀道事,此史文之闕漏,當據石刻補之。碑雲「皇魏正始元年漢中獻地」,即梁天監三年也。是歲夏侯道遷背梁歸魏,《梁史》書「魏陷梁州」於二月,當得其實。魏收史書於閏十二月,溫公《通鑒》據長曆梁置閏在次年正月,後遂移於後一年,非也(訂曆)。

  《唐景龍三年法琬法師碑》 右《法琬法師碑》。法琬,中宗之三從姑,太祖景皇帝之玄孫女也。父臨川公德懋,嘗官宗正卿,兵部尚書,諡曰孝,皆史所不載。史稱永徽二年,襄邑王神符薨。而碑雲六年薨,與史不合。據碑,法琬以襄邑王薨之歲奏請出家,時年十有三。垂拱四年卒,春秋卌有九。今以永徽六年年十有三推之,只四十六歲耳。竊意神符薨於永徽二年,史文未必誤。其年德懋請舍所愛女為亡父祈福,奉勅聽許,而法琬之出家則在其明年,年始十三也。碑以二年為六年,特書者之誤爾(此段以史所記訂石文)。

  最近三十年中,繆荃蓀、羅振玉、王國維皆于石刻與史傳之校正工夫上續有所貢獻,然其造詣之最高點,亦不過如錢竹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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